雨又开始下了,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窗玻璃,发出一种持续不断、令人心烦意乱的哒哒声。
我蜷缩在沙发角落,身上裹着那条略显陈旧的绒毯,第一百次伸长脖子去确认门锁——那个冰冷的铜质旋钮是否牢牢地转到了底。
这种惴惴不安,像暗处生长的藤蔓,已经无声无息地缠了我快一个月,从那个印着外婆温和笑脸的旧瓷杯不见之后开始。
起初消失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一支我用得快见底、色调偏橘的红管口红;抽屉深处那对有点褪色、男朋友戏称为“我们的定情信物”的蓝宝石耳钉;一本我看到一半、还夹着去年秋天男朋友替我捡来的那枚完整枫叶书签的平装小说。
我骂自己邋遢,健忘,在日益繁忙的工作里耗尽了精神,把房间翻得底朝天,最终只能归咎于自己制造的混乱。
但事情渐渐超出了常理,冰箱里我会固定囤货的那个牌子的原味酸奶少了两盒,我清楚记得我没喝;玄关地毯下备用的那把黄铜钥匙不翼而飞,留下一个清晰的钥匙形状的灰尘印记;然后,是衣柜里,那件他上次来过夜时落下、领口还残留着淡淡烟草味的旧格子衬衫,也消失了。
那不是随意乱放,是彻底的、不留痕迹的抹除。
我后知后觉地感到一股寒意,并非来自窗外冰冷的雨,而是从脊椎深处钻出,像一条冰冷的蠕虫缓慢地向上爬行。
家里有外人来过,不是暴力闯入,是某种更阴险、更无声的渗透。
他(或者她?)像水银渗入地板缝隙一样,一点点地、耐心地收集我生活的碎片。
我报了警,来的是两位穿着笔挺制服、面容稚嫩的年轻警察。
一位警察拿着小本子,态度温和地听着我有些语无伦次的叙述,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程式化的敷衍。
他们例行公事地检查了门锁和窗户,用戴白手套的手指抹过窗台,看了看指尖。
“毫无暴力闯入的痕迹,小姐。”一位警察语气礼貌而疏离,“您确定不是自己收起来了?或者……最近压力比较大?”
他合上本子,那声轻微的“咔哒”响,像最终判决,彻底浇灭了我最后一点希望。
自我怀疑开始疯狂滋生,也许……真是我精神过于紧张了?
然后,我遇见了林夕。
在那家我常去的、总是飘着浓郁咖啡豆香气的“隅角”咖啡馆。
她恰好坐在我平时最爱的那个靠窗位置,正低头读着一本小说——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我上周刚买还没来得及拆封的那本。
我愣在门口,几乎以为那是面镜子投射出的幻影。
我们有极其相似的及肩黑发,发尾都带着些自然的微卷,相似的苍白肤色,甚至眉宇间那点因为睡眠不佳而萦绕不去的倦怠都一模一样。
她像是感应到我的目光,抬起头,看见我时,眼里闪过一丝真实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腼腆又惊喜的笑意。
“哎呀,”她的声音也像,只是语调比我的更软糯一些,“这个位置……是你的吗?我看没人就坐下了。”
“不,没关系。”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引力。
话题展开得异常自然,甚至有些奇怪。
我们都喜欢悬疑惊悚类的电影,都极度厌恶芹菜那种古怪的气味,右手腕同一位置有一颗几乎一模一样的、极淡的小痣。
我们聊起艾米莉·狄金森的诗句,她总能接上下一句;说起最近听到的一首冷门歌曲,她眼睛发亮:“那首的第二分四十二秒,大提琴进来的时候,简直让人心碎!”——那正是我无数次循环的片段。
她精准地说出我心中最细微、最无法对旁人言说的感受,仿佛提前阅读了我大脑里的每一页日记。
我像是沙漠里跋涉太久濒临脱水的人骤然遇见清泉,那点关于“过度巧合”的疑虑被汹涌而来的、被人完全懂得的狂喜冲得七零八落。
被人完全懂得的感觉,太温暖,足以烫平所有不安的褶皱。
我们迅速变得亲密。
她会“刚好”路过我家,带来刚好是我想吃的那家开在巷子深处甜品店的栗子蛋糕;电话响起时,她总能“直觉”猜到:“是你妈妈打来的吧?”
她像是我失落许久的灵魂另一半,是我阴郁世界里突然照进来的一束强光。
我甚至告诉她关于家里丢东西的怪事,以及随之而来的、几乎要将我逼疯的恐惧。
她耐心听着,然后轻轻握住我冰凉的手,她的手掌温暖干燥,眼神真诚而担忧:“别怕,我会陪着你。肯定是什么误会,或者……我们慢慢弄清楚。”
那一刻,我几乎要落下泪来。
直到有一次,我对着窗外的雨幕,无意识地抱怨阳台那盆快养死的薄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招来好多小飞虫,烦死了。”
她正在搅动咖啡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无比自然地接道:“不会啊,我的那盆就长得挺好啊,油绿油绿的。我放在客厅那个白色雕花铁架子上,每天让它晒晒太阳就好了。”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住了……白色雕花铁架子?
我从未跟她详细描述过我家的布局,更别提阳台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我从一个快关门的旧货仓库角落里淘来的花架。
那款式很老了,几乎不可能有同款。
一个冰冷尖利的念头猝然刺穿我的信任和依赖。
我没有接话,只是端起咖啡杯,借着氤氲的热气掩饰表情,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声音大得我怀疑她都能听见。
第二次,是我某天午休时跟她打电话,随口说起卧室窗帘的流苏总被猫扯坏。“得找个时间修修了,乱糟糟的。”
她在那头笑着附和:“是啊,尤其是左边那扇窗户的那幅,总被风吹得缠在一起,解起来麻烦死了,我都懒得弄了。”
左边那扇窗户。
我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清晰的腥甜。
恐惧排山倒海般袭来,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让我窒息。
她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依旧语调轻快地说着新买的香薰蜡烛味道很好。
我必须去看看——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焦灼,再也无法按压下去。
我找了个借口,说我托朋友从国外带回了我们都喜欢的一个歌手的黑胶唱片,想用好的音响放给她听,提出想去她家坐坐。
电话那头,她沉默了几秒,然后笑了,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软糯:“好啊,正好我也烤了些杏仁饼干,你来尝尝。地址我短信发你。”
她住的地方离我的公寓并不远,隔了几条街,是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红砖公寓楼,比我的那栋更僻静一些。
楼道里光线昏暗,声控灯反应迟钝,弥漫着一股老旧灰尘和某种淡到几乎闻不出的甜腻香气混合的气味。
我站在那扇深棕色的、漆面有些剥落的门前,手指冰凉,心跳声在狭窄的空间里轰鸣,震动着我的耳膜。
门开了,她系着一条我眼熟到刺眼的碎花围裙——和我厨房抽屉里失踪的那条一模一样,连边缘磨损起毛的地方都分毫不差。
“快进来,刚好烤好,还热着呢。”林夕笑容灿烂地迎我进去。
我迈进门,只一眼,胃里就猛地一抽,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玄关的布置,那个歪腿的白色鞋柜,墙上那个做成小鸟形状的挂钥匙钩子……
甚至门口那块米色地毯边缘的卷曲程度,都和我家分毫不差。
我像个梦游者一样被她引着往里走,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惊悚的、一丝不差的复刻。
沙发上随意搭着的那条灰色针织毛毯,茶几上那只印着“world's best Grandma”字样的马克杯的摆放角度,电视柜旁随意堆放的书本层次和种类……
全都是我的习惯,我的布局,我生活的精确倒影。
“你家……布置得很温馨。”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发飘,像个劣质的录音机播放出来的。
“是吗?”她轻笑一声,转身去厨房给我倒水,声音从那边传来,“随便弄弄而已。可能我们品味真的比较像?”
她走回来,递给我一个玻璃杯——杯子是我失踪的那个印着外婆笑脸的旧瓷杯。
冰水透过杯壁刺痛我的手指,这已经不是像了,这是盗窃,这是侵吞。
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扫视,像一台失控的扫描仪,精准地捕捉到每一个我“遗失”的物件:那对蓝宝石耳钉就放在电视柜上一个敞开的孔雀石首饰盒里,那本夹着枫叶书签的《天使与魔鬼》摊开在沙发扶手旁,冰箱贴上吸着我最爱牌子的酸奶优惠券,甚至我那双失踪的、鞋底沾着公园泥巴的慢跑鞋,都并排放在鞋柜旁……
所有我失去的,都在这里,被精心安置、摆放,嵌入这个几乎是我家完美克隆体的空间里,构成一个巨大而诡异的谎言。
我强迫自己移动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假装欣赏,走向那扇虚掩着门的卧室。
她跟在我身后,脚步声轻得像猫,几乎听不见。
卧室门被我颤抖的手推开。
一样的浅灰色床品,铺得平整无比,一样的胡桃木衣柜,连窗帘拉开的幅度、那点微妙的歪斜都一模一样。
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猛地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摆着一个木质相框。
照片里,是我和男朋友安辰去年夏天在河边野餐时的合影。
我们头靠着头,他对着镜头做鬼脸,我笑得眼睛弯弯,阳光洒在我们身上。
但照片里我的脸,被一种极其精细而残忍的方式,沿着轮廓仔细地剪掉了,只剩下他搂着一片空白区域的突兀姿势。
而那个空位,被严丝合缝地贴上了一张林夕的大头照。
她笑得一脸灿烂幸福,眼神直视镜头,仿佛一直就在那里,从未离开。
此时,我的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耳朵里尖锐的鸣响。
“你看,”林夕的声音在我耳后极近的地方响起,温热的气息喷在我冰冷的颈窝里,激起一片密集的鸡皮疙瘩。
她伸出手,越过僵直得像尊雕像的我,指向那张可怕的照片,语气带着一丝甜蜜的抱怨,“这里原来还有点不同,现在好了,完美了。”
我无法动弹,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视线模糊。
她轻轻笑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更值得展示的、能带来终极惊喜的宝贝,“对了,还有最后一样……我差点忘了给你看。你一定会为我高兴的。”
她绕过我,走向那面占据整面墙的胡桃木衣柜。
我的目光死死粘在她背后,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尖叫欲望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却卡在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握住衣柜的黄铜把手,那上面有熟悉的划痕。
她回头对我嫣然一笑,那笑容扭曲而狂热,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满足光芒。
“最后一点不同,也没有了。”
柜门猛地被向内拉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首先撞入视野的,是安辰。
他就在那里,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支撑着,直挺挺地、僵硬地立在衣柜中央。
但他不再是安辰,他全身的皮肤被完整地、恐怖地剥了下来,像一件被匠人精心处理过的皮革标本。
肌肉组织和脂肪赤裸裸地暴露着,呈现出一种暗红、蜡黄交织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可怕颜色,表面泛着一层油腻腻的、不自然的光泽。
没有眼皮覆盖的眼球空洞地瞪着前方,嘴巴被某种力量拉扯成一个永恒的、极端惊恐的尖叫形状,露出牙龈。
我的安辰,一周前还抱着我说“周末带你去吃城西那家你念叨好久芝士蛋糕”的安辰,电话里声音温柔问我“是不是又熬夜了”的安辰。
胃里翻江倒海,我猛地弯下腰,剧烈的干呕折磨着我的喉咙和胸腔,酸水直冲上来,眼泪不受控制地飙出,视线一片模糊。
然后,我才看见,他身上穿着的,是我失踪的那件、领口有他淡淡烟草味的旧格子衬衫。
衬衫的扣子一颗颗仔细地扣着,严严实实地绷在那具可怖的、非人的躯体上,布料的格子纹路陷进暗红色的肌理里,显得无比荒诞、亵渎和恶心。
而林夕,她就站在那恐怖造物的旁边,脸上洋溢着一种心满意足的、近乎圣洁的光彩,甚至带着点少女般的羞涩。
她伸出手,极其爱怜地、轻轻抚摸着那件衬衫的领口,动作温柔得像是在触摸情人的脸庞,完全无视其包裹着的惊悚内容。
然后,她的手指勾住了自己颈间的那条项链。
那是一条用某种白色小珠子串成的项链,款式简单古朴,和我脖子上戴的这条一模一样——是安辰用我们第一次约会时在海边捡到的那枚白色贝壳,亲手打磨、钻孔,为我做的生日礼物。
他说这贝壳像我的耳垂,世界上独一无二。
她指尖一颗颗地抚摸着那些“珠子”,带着一种炫耀和珍视的神情。
那些珠子……形状不规则,大小略有差异,微微泛黄,在卧室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属于骨骼的温润感。
是牙齿,人类的牙齿。
我认得其中一颗略微歪斜的门牙——那是安辰的门牙,他每次开怀大笑时都会有点孩子气地露出来,我曾无数次亲吻过那里。
“你看,”她柔声说,声音甜腻得像融化的蜜糖,却又冰冷得如同毒蛇滑过皮肤,“现在,我们真的什么都一样了。喜欢的杯子,看的书,阳台的植物,窗外的风景……”
她的目光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件“战利品”,最后落回衣柜内部,语气充满了圆满的喜悦,“……还有,爱的人。”
她向前一步,对我伸出手,指尖几乎要碰到我剧烈颤抖的脸颊。
那手上似乎还沾着一点从衣柜里带出来的、难以言喻的油腻气息。
“连最后一点不同,也没有了。”
世界彻底寂静无声,窗外的雨停了,只有她颈间那串牙齿项链,在我模糊的泪眼中,相互轻轻碰撞,反射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冰冷死寂的光。
那串牙齿项链在她苍白的脖颈上微微晃动,每一颗微黄、形状不规则的牙齿都像一只空洞的眼睛,凝视着我。
安辰那颗略微歪斜的门牙,正对着我,仿佛还在努力挤出一个熟悉的、却永远凝固在惊恐中的笑容。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下唇被咬破,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咸涩而真实——这是唯一能证明我不是陷在最深层噩梦里的东西。
我猛地向后踉跄,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
疼痛让我窒息般的恐惧稍稍裂开一条缝隙。
“你……”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气管像被砂纸磨过,“……为什么?”
林夕脸上的狂热笑容稍稍收敛,转化为一种近乎委屈的困惑。
她放下手,歪着头看我,眼神纯净得可怕,仿佛无法理解我的反应。
“为什么?”她重复着,语调轻柔,“因为我们是一样的啊。你看,你的杯子,”她指向我手中还在握着的、印着外婆笑脸的瓷杯,“你的书,你的耳钉,你的衬衫……现在,连他,也是我们的了。”
她说到“我们的”时,语气里带着一种天经地义的分享意味,目光甜蜜地瞥向衣柜里那具可怖的躯体。
“我们的?”一股冰冷的恶寒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不是在占有,她是在……共享?她认为这一切,包括安辰,都是我们之间某种扭曲联结的证明?
“是啊。”她向前一步,语气愈发温柔,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你不觉得孤独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真正理解另一个人。但我们不一样。”
她的眼睛亮得骇人,“我知道你所有的喜好,知道你半夜会为什么电影流泪,知道你害怕哪种形状的阴影,知道你……”她的目光落在我颤抖的手上,“……现在很害怕。”
她又笑了,这次带点羞涩:“但没关系,最初我也害怕。害怕这种‘一样’会被破坏,害怕你会觉得我奇怪。所以我才一点点地拿,小心地……学习。我怕突然全部拿来,会吓到你。”
她的话语逻辑自洽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她所做的一切,都出于一种体贴的、病态的善意。
“你看,”她环顾这个完美复刻的“家”,心满意足地叹息,“现在多好。我们拥有完全一样的环境,一样的东西,甚至……”她的声音压低,带着蛊惑,“……一样的秘密。世界上不会再有人比我们更亲近了。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孤单。”
永远在一起……这几个字像冰锥刺进我的心脏。
我的目光无法从衣柜上移开,安辰空洞的眼眶似乎正对着我。
他不是“我们的”,他是我的安辰,他被剥皮、被展示,他的牙齿被串成项链,挂在这个疯子的脖子上!
愤怒和恐惧在我体内疯狂撕扯,几乎要让我爆炸。
但我残存的理智死死摁住了我——不能激怒她,绝对不能。
一个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的视线艰难地从衣柜上拔开,扫过房间。
“我……”我强迫自己发出声音,喉咙干痛,“我需要……水。”
我需要离开这个房间,离开这个充满安辰气息的恐怖角落。
林夕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仿佛我的任何需求都是对她杰作的最高认可。
“当然!”她欢快地说,仿佛刚才的一切阴森对话从未发生,“饼干有点干对吧?我再去给你倒一杯,加片柠檬吗?你最喜欢这样。”
她说着,转身轻快地向厨房走去,碎花围裙的带子在身后飘动。
就在她身影消失在客厅转角的一刹那,我几乎瘫软下去。
我扶着门框,大口喘着气,冰冷的汗珠从额角滑落。
我的眼睛疯狂地扫视着这个卧室,寻找任何可以称之为武器的东西,或者出口。
窗户,对,窗户!和我家一样,这间卧室的窗户对着楼后的防火梯。
我跌跌撞撞扑到窗边,手指颤抖地去拉窗栓——锈死了,根本打不开。
我绝望地拍打着玻璃,窗外是昏暗的后巷,空无一人。
厨房传来水流声,还有她哼歌的声音。
调子很熟悉,是我手机里常放的那首冷门歌曲的旋律。
时间不多了……我的目光再次落回卧室。
那个梳妆台,台面上放着她的首饰盒(和我失踪的那个一样),旁边散落着几根头发——长长的,黑色的,和我的发色一模一样。
还有一把梳子,上面缠满了同样的长发。
梳子旁边,放着一个小巧的、我从未见过的琥珀色药瓶,没有标签。
心脏猛地一缩,一股更深的寒意渗入骨髓。
她不仅仅是在复制我的环境,我的物品——她是在试图成为我。
那杯水……她刚才那么热情地去倒水……
就在这时,水流声停了,她的脚步声从客厅传来,轻快而愉悦,越来越近。
“水来了哦,加了柠檬片,你最喜欢的。”她的声音像甜蜜的毒药,穿透门廊。
我僵在窗边,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目光死死盯住房门入口,大脑疯狂运转,却一片空白。
她的影子先于她的人,被光线拉长,投在卧室门口的地板上。
那影子,扭曲地晃动着,越来越近。
下一秒,林夕端着那杯加了柠檬片的水出现在门口,脸上依旧挂着那种体贴入微的、令人脊背发凉的笑容。
她的目光落在我僵在窗边的姿势上,那笑容丝毫未减,反而多了一丝了然。
“打不开吗?”她语气轻快,仿佛在讨论天气,“这扇窗的插销有点锈住了,老是卡住,我也懒得弄了。”她无比自然地说着。
她端着水杯,一步步走近我。
我的视线无法从她手中的杯子上移开。
清澈的水,漂浮着薄薄的柠檬片,和我平时喝的一模一样。
但她刚才离开我的视线了,只有几秒钟,足够做很多事。
那瓶没有标签的琥珀色药瓶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海里。
“喝点水吧,看你脸色白的。”她已经走到了我面前,将杯子递过来。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还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关怀,逼得人无处可逃。
我不能喝,但我更不能拒绝。
我的大脑在尖叫,四肢却冰冷麻木……拖延,必须拖延。
我伸出手,指尖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杯子。
冰凉的玻璃触感让我一激灵,我假装虚弱地晃了一下,手腕一歪——
“哎呀!”
水杯脱手,砸在地板上,清脆的碎裂声炸开,水和玻璃渣四溅,柠檬片无辜地躺在碎片中间。
一瞬间的寂静,林夕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没有去看地上的狼藉,目光缓缓地、定定地抬起来,落在我脸上。
那眼神里的温度和光亮像被突然掐灭的蜡烛,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审视。
我的心跳声在死寂的房间里轰鸣。
“对不起……”我声音发颤,下意识地弯腰,“我……我没拿稳,我帮你收拾……”
“别动。”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命令意味,冻住了我的动作。
她慢慢蹲下身,伸出那双纤细的、却可能剥下了一个人皮肤的手,开始一片片地捡起地上的玻璃碎片。
她的动作很仔细,很专注,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碎玻璃在她指尖闪烁着危险的光。
“没关系,”她低着头,声音恢复了之前的轻柔,甚至更软,却让我毛骨悚然,“碎了就碎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对吧?”
她抬起一片尖锐的玻璃碎片,举到眼前,透过它看着我。
我的脸在扭曲的玻璃后面变形、破碎。
“就像一样,”她继续轻声说,像在哼唱,“打破一点……才能完全一样。总需要一点……调整。”
调整?她是什么意思?我僵在原地,看着她慢条斯理地收集碎片,恐惧像冰水一样淹没到我的喉咙口。
她将最后一片大一点的碎片捡起来,握在手里,然后站起身。
她没有去找簸箕,只是握着那片玻璃,向我走近一步。
“你看,”她把那片边缘锋利的玻璃递向我,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诡异的、兴奋的红晕,“现在,我们最后一点不同也没有了。”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那片玻璃,最后一点不同?
我猛地摸向自己的左边眉梢——那里有一道很小很浅的、童年磕碰留下的白色疤痕,很小,平时几乎看不见。
她怎么知道的?她连这个都要复制?!
她看着我惊恐的动作,笑容加深了,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得意。
她握紧玻璃片,锋利的边缘抵在她自己左边眉梢的完好皮肤上。
“等一下就不疼了,”她安慰我似的,眼神狂热而专注,“我们会完全一样。很快……”
她手上开始用力。
就在那锋利的边缘即将刺破她皮肤的刹那,我猛地挥手打向她拿着玻璃片的手腕!
“哐当!”玻璃片脱手飞出去,撞在墙上,摔得粉碎。
她愣住了,似乎完全没预料到我的动作。
那双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茫然的错愕,仿佛她精心准备的仪式被粗鲁地打断。
就是现在!我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狠狠推向梳妆台!
她惊呼一声,踉跄着撞上去,瓶瓶罐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我转身疯了一样冲向客厅大门,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手指颤抖着去拉那个和我家一模一样的门栓——拧不动!从里面反锁了!需要钥匙!
“你要去哪里?”她的声音从卧室传来,带着哭腔,却又糅合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委屈和愤怒,“我们不是一样的吗?我们不是说好要永远在一起吗?”
我疯狂地摸索着门框上方,地毯下面——没有!备用钥匙不在相同的地方!
脚步声从身后追来,不快,甚至有些拖沓,却带着一种执拗的、绝不放弃的压迫感。
我绝望地环顾四周,视线猛地定格在客厅茶几上的一把开信刀——款式很老,刀柄是铜的,和我父亲留给我的那一把很像——是我家里那把,几个月前就不见了。
我扑过去,一把抓住冰冷的铜质刀柄。
转过身,林夕已经站在客厅中央。
她左边额角有一道细细的血痕,正缓缓渗出血珠——是我刚才推她时被散落的什么东西划伤的。
她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破碎的伤心和一种逐渐凝聚的、疯狂的决心。
“你弄伤我了……”她喃喃道,手指抹过额角的血,看着指尖的鲜红,眼神变得幽深,“你看,我们还是不一样……你不愿意……”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我手中的开信刀上,忽然歪着头笑了,那笑容扭曲而恐怖。
“没关系,”她轻声说,慢慢向我逼近,“打破一点……才能完全一样。我来帮你……调整一下……”
她猛地朝我冲过来,目标明确——我握着刀的手!
我尖叫着胡乱挥出刀子!
“噗——”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阻力传来。
林夕的动作停住了,她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腹部。
开信刀并不长,但大部分没入了她的身体,只剩刀柄露在外面,嵌在那条我熟悉的碎花围裙上。
深红色的血迹迅速晕染开来,像一朵诡异的花在绽放。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失落。
“为什么……”她张了张嘴,血沫从嘴角涌出,“我们……明明可以……一样的……”
她的身体软了下去,重重地倒在地毯上,眼睛还睁着,望着天花板,望着这个她精心复刻的、属于我们的世界。
我瘫倒在地,浑身抖得无法控制,冰冷的泪水混着冷汗糊了满脸。
浓重的血腥味和那甜腻的香气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我杀人了!我杀了一个疯子,一个试图成为我的疯子。
巨大的震惊和恐惧过后,一种虚脱般的麻木感席卷而来。
我坐在那里,看着地上迅速扩大的血泊,看着不远处卧室里,衣柜门还开着,安辰以那种永恒的恐怖姿态站立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小时。
我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连滚带爬地找到我的包,翻出手机。
手指沾着她的血,哆哆嗦嗦地按下了报警电话。
等待的时间里,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这间恐怖的复制品公寓。
我的目光落在林夕苍白失血的脸上,落在她颈间那串牙齿项链上。
警察会来的,他们会看到这一切,他们会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该怎么解释?谁会相信?
我的视线缓缓移动,扫过这个房间里所有“我”的东西——我的杯子,我的书,我的耳钉,我的衬衫……还有,我的“另一半”。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悄无声息地钻进我混乱的大脑。
如果……他们不相信我呢?
如果他们认为,这个死去的、和我如此相像的女人,才是真正的“我”?
如果他们认为,是我闯入了“她”的家,杀害了“她”,而衣柜里那个……是“她”的男友?
这个念头带来的寒意,比之前所有恐惧加起来还要彻骨。
我猛地抱住自己,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窗外,警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划破了寂静。
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楼下,脚步声杂乱地冲上楼道。
我坐在血泊旁边,看着地上那张和我极其相似的脸,等待着门被撞开的瞬间。
等待着,去面对一个我可能永远也无法证明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