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将军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滔天的怒意和一种更深沉、无法言说的东西。他死死盯着牛犇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他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你……给老子过来!”
陈将军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森冷。他一把攥住牛犇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不由分说地将他扯到旁边一处倒塌的拒马残骸后面,远离了众人的视线。
杨大江和周围的士卒都愣住了,伸长了脖子也听不清那残骸后面两个将军在说什么。只隐约看到陈将军凑在牛犇耳边,语速极快地说了几句什么,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牛犇那张原本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在听到陈将军的话后,先是猛地一僵,随即眼珠子难以置信地瞪圆了,仿佛听到了什么石破天惊的消息!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将军沟壑纵横、写满凝重的脸,似乎在确认对方话语的真实性,脸上的表情从震惊、疑惑、再到一种极其复杂的恍然,最后化作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和了然。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息。残骸后面一片死寂。
终于,牛犇极其缓慢地、沉重地点了点头。他再看向陈将军时,眼神里的愤怒和不忿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无奈、理解,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的复杂情绪。他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妥协:
“行……明白了。把地图……画仔细点……让他……回去吧。”
牛犇说完,不再看陈将军,转身从残骸后走了出来,脚步显得有些沉重。他走到杨大江面前,避开对方探寻的目光,只是盯着地上那幅泥土地图,声音干涩地命令道:
“小子,再……再画一遍!画仔细点!特别是山洞里低矮那段岔道,还有出口乱石堆的位置,给老子标清楚!画完……画完你就跟着伤兵车回城!”
周围的士卒都有些愕然,不明白刚才还暴跳如雷的牛参将,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子,不仅不要杨大江带路了,还让他直接回城?这待遇……也太特殊了吧?
杨大江也懵了。他看着牛犇那副仿佛吞了黄连的表情,再看看陈将军从残骸后走出、脸上那不容置疑的沉凝,心头疑窦丛生。刚才陈将军到底跟牛参将说了什么?为什么牛参将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难道……难道是因为自己引来了援兵?可这……也不至于让一位统兵参将如此忌惮吧?
“将军!参将!”
杨大江猛地挺直了腰板,声音带着一种执拗的坚定,打断了这诡异的沉默,
“那路……那路看着地图也找不到!”
他指着地上那幅简略的地图,急切地说道:
“兽道入口被藤蔓遮得严严实实,不是常年走的人根本发现不了!陡坡那段有几处落脚点特别隐蔽,全凭感觉,地图上根本画不出来!山洞里更是漆黑一片,岔道虽然不多,但有些地方石头松动,容易迷路,而且……而且里面可能有毒虫瘴气,没走过的人贸然进去,太危险了!”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陈将军和牛犇,最后落在那些即将去执行这九死一生任务的精锐士卒身上,眼中充满了决然:
“将军!参将!小的不是贪生怕死!小的家就在静岚城里,爹娘妻儿都在!小的比谁都盼着打退鞑子!小的愿意带路!”
“你……”
牛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顶撞噎了一下,下意识想呵斥,但想起陈将军刚才那番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能烦躁地抓了抓头盔下的头发,目光投向陈将军。这烫手山芋,还得陈蛮子自己接。
陈将军布满血污的脸阴沉得可怕,独眼如同冰冷的刀子,在杨大江脸上刮来刮去。他沉默着,胸膛因压抑的怒火而微微起伏。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有远处鞑子集结的鼓点和伤兵压抑的呻吟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终于,陈将军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奈。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更像是最后的妥协:
“……好!你带路!”
不等杨大江脸上露出喜色,陈将军那只完好的手臂猛地探出,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抓住了杨大江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陈将军的脸凑近,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杨大江的双眼,一字一句,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凿进杨大江的耳朵里:
“但是!你给老子听清楚了!只准带到洞口!看到洞口,给老子指清楚位置,立刻!马上!给老子掉头滚回来!跟着伤兵车回城!敢多往前一步,老子就打断你的腿!把你捆起来扔车上!听明白没有?!”
那眼神里的凶狠和不容置疑,让杨大江毫不怀疑将军真会这么做。他肩膀被捏得生疼,却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坚定:
“是!将军!带到洞口!我立刻折返!”
“呼……”
陈将军这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松开了手。他转向牛犇,快速交代:
“老牛,你挑三十个身手最好、最机灵的!要能钻山能攀岩的!跟这小子走!记住,这小子是带路的,不是打仗的!到地方,让他指完路,立刻派人把他给我押回来!少一根汗毛,老子唯你是问!”
牛犇这次没再抬杠,重重一点头:
“放心!老子亲自挑人!保证把这‘宝贝疙瘩’囫囵个儿给你送回来!”
他特意在“宝贝疙瘩”上加了重音,眼神瞟向杨大江,带着一丝调侃,却也有一丝郑重。
杨大江脸皮微微发烫,却顾不得这些。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血腥的空气和巨大的责任一起吸入肺腑。他目光急切地扫向旁边正在将重伤员抬上板车的士兵,快步走过去,拉住一个面相憨厚、胳膊上缠着渗血布条的年轻士兵,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恳求:
“兄弟!麻烦你……回城之后,要是……要是方便……去榆钱儿胡同最里头那家,门口有棵老榆树的杨家……跟我爹娘,还有我媳妇儿说一声……” 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就说……就说杨大江平安,援兵到了,给陈将军指个路,稍后……稍后就回家!让他们……别担心!”
那伤兵看着杨大江眼中那深藏的担忧和强装的镇定,又看看他即将要去的地方,似乎明白了什么,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却坚定:
“杨兄弟!你放心!话一定带到!你……你也多加小心!”
杨大江用力拍了拍伤兵没受伤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几辆载着希望与绝望的板车,大步走向牛参将正在挑选的精锐小队。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落在他沾满泥尘的背影上,将他拖成一道细长而决绝的影子,投入前方那片被硝烟和死亡笼罩的、通往未知险道的山林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