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玉像只受惊的鹌鹑,把小脸深深埋进杨老爹粗糙的衣襟里,鼻尖充斥着汗味、烟草味和一种沉甸甸的让人安心的气息。耳朵却竖得老高,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凿进她嗡嗡作响的小脑袋瓜里。那蒙面黑衣人低沉沙哑的声音,混杂着杨老爹偶尔简短到近乎吝啬的回应,在葡萄架下昏黄的灯影里,一点点拼凑出一个让她浑身发冷、头皮发麻的惊天秘密。
原来……
阿爷和这位“陈阿爷”(现在她知道是陈老将军了)不是一般的熟人!是打穿开裆裤就在一起玩泥巴的发小!
阿爷的爹(她的曾祖),还有陈老将军的爹,都是铁杆的“保皇党”,死心塌地跟着先皇太子爷混的!
后来……太子爷没了!现在龙椅上那位,是踩着兄弟的血爬上来的!他坐稳了龙椅,就开始秋后算账,怀疑杨家手里捏着先皇临死前塞给曾祖的“遗诏”——一份能证明他得位不正的铁证!
于是,当今皇帝找了个“科举舞弊”的由头,咔嚓一下,把曾祖和高祖头上的官帽全撸了!陈家仗着军功力保才让杨家没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皇帝老儿更狠的是一道旨意砸下来:杨家子孙,永世不得参加科考!
陈家呢?因为手里握着刀把子(兵权),皇帝一时半会儿不敢动,只是明升暗降给架空了。现在,陈家暗中支持着先太子流落在外的遗腹子,要夺回皇位!而陈老将军这次亲自摸黑找来,就是认定了杨家藏着那份要命的遗诏,想劝阿爷拿出来当“王炸”,助那位小主子夺回江山!
舒玉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嗖嗖往上窜,手脚冰凉。她下意识地抱紧了阿爷的胳膊,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原来……原来阿爷家以前那么厉害?中书令!那可是顶顶大的官儿!原来家里不能考科举,不是因为祖宗没本事,是因为被皇帝老儿记恨上了?原来……原来这黑灯瞎火的,不是来偷鸡摸狗,是来要命的!
陈老将军越说越激动,布满老茧的大手无意识地拍打着膝盖,蒙面布上方露出的眼睛灼灼发亮,里面燃烧着名为“大义”和“复仇”的火焰,唾沫星子几乎要穿透蒙面布:
“……怀玉!你我两家,世代忠良!当年太子爷待我两家如何?恩重如山!如今昏君无道,残害忠良,民不聊生!正是拨乱反正、匡扶社稷之时!那遗诏,是先帝留给太子、留给我等忠臣的最后念想!是证明昏君篡逆的铁证!更是小主子上承天命、下顺民心的凭依!它在你杨家手里捂了几十年,捂得还不够热吗?该让它见见天日了!”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金石般的铿锵,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人心上:
“只要遗诏现世,登高一呼,天下忠义之士必然景从!陈家在军中的旧部,我亦有把握说服!大事可成!怀玉,想想你杨家含冤莫白的列祖列宗!想想你父亲临去前的不甘!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葡萄架下,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昏黄的灯笼光在陈老将军激昂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他蒙面布下的呼吸因为激动而略显粗重,一双锐眼死死盯着杨老爹,如同鹰隼锁定了沉默的猎物,等待着那石破天惊的回应。
杨老爹依旧保持着那个微微佝偻的坐姿。他枯树皮般的大手,自始至终都轻轻搭在怀里舒玉瘦小的脊背上,仿佛那小小的身躯是他唯一的锚点。任凭陈老将军说得白沫星子几乎要喷到脸上(虽然隔着布),说得引经据典、家国大义、热血沸腾,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依旧如同被岁月风化的岩石,没有半分波澜。
只有搭在舒玉背上的那只手,在陈老将军提到“父亲临去前的不甘”时,极其细微地、难以察觉地收紧了一下指节。那力道透过薄薄的寝衣传到舒玉背上,让她心头也跟着猛地一揪。
陈老将军等了半晌,只等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眼中的火焰渐渐被一种压抑不住的焦躁和怒意取代。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像是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带着一种被愚弄般的厉色,却又死死压着,如同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冰碴子:
“杨怀玉!你还要装聋作哑到几时?!你爹是先皇龙驭宾天前,最后一个被召进寝宫的臣子!整整一个时辰!屏退左右!除了传位遗诏,还能有什么?!你说你手里没有?这话拿去糊弄三岁孩子,你看他们信不信?!”
这诛心之问,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向杨老爹最深的隐痛!
杨老爹搭在舒玉背上的手,这次清晰地、无法抑制地收紧了!舒玉甚至能感觉到那粗糙指节下传来的、微微的颤抖!她的小脸埋在阿爷怀里,吓得连呼吸都屏住了,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就在这紧绷到极致的死寂中,杨老爹终于抬起了头。浑浊的目光越过葡萄藤稀疏的叶影,投向对面那双燃烧着怒火和不解的锐眼。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平静,每一个字都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确实没有。”
“你……!”陈老将军被这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四个字噎得眼前一黑!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脸色瞬间由激动的红晕转为骇人的铁青!他蒙面布下的胸膛剧烈起伏,手指死死抠住膝盖,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瞪着杨老爹,里面翻滚着难以置信、巨大的失望和一种被至交背叛般的痛楚。
他猛地吸了几口粗气,才勉强压住翻腾的气血,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悲愤:
“好!好一个‘确实没有’!你爹和我爹,还有张老御史他们……哪个不是一心想着匡扶社稷,效忠太子爷?!你我那时才多大?四五岁?不也学着大人模样,偷偷在假山后头焚香磕头,发誓要做太子的肱骨之臣?!”
“杨怀玉!你……你真是……枉费我还敬你是条有血性的汉子!如今看看你!看看你这副样子!活脱脱一个被抽了脊梁骨的田舍翁!守着这破院子,种你那几亩薄田!当年那个敢指着五城兵马司鼻子骂、敢为流民执言的杨怀玉呢?!你的血性呢?!都喂了狗了吗?!现在昏君当道,奸佞横行,正是君子当有所为之时!你就甘心做一辈子的缩头乌龟?!”
这声“缩头乌龟”如同鞭子,狠狠抽在寂静的夜色里。
杨老爹搭在舒玉背上的手,这次没有收紧,反而缓缓地、带着一种沉重的安抚意味,轻轻拍了两下。他浑浊的目光落在陈老将军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头上,又缓缓移开,投向葡萄架外沉沉的、无星无月的夜空。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却在这平静之下,涌动着足以淹没一切的沧桑巨浪:
“初相识时,我是中书令杨公之子,你是柱国将军府的小公子。”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沉了几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岁月的尘埃里费力地刨出来:
“现在,我是静岚城外榆钱儿胡同,一个种地的老农。”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重新落在陈老将军那张铁青的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对方愤怒的身影,却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波澜:
“要血性做什么?”
“种地,有把子力气就够了。护住眼前这一家老小,有把镰刀够快就行了。”
最后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万钧巨石,轰然砸在葡萄架下!将陈老将军所有慷慨激昂的质问、所有关乎家国大义的期许,砸得粉碎!
陈老将军的身体猛地一晃,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死死盯着杨老爹那张写满风霜、平静到近乎麻木的脸,再看看他怀里那个紧紧缩着、只露出一点毛茸茸头顶的小孙女……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凉、愤怒和深深无力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气势。
他张了张嘴,蒙面布下似乎想发出怒吼,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极其压抑、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短促冷笑:
“呵……好!好一个庄户人!好一把够快的镰刀!杨怀玉……你……”
将军被这近乎无赖的、油盐不进的平静彻底激怒了!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得小马扎“哐当”一声歪倒在地!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巨大的、愤怒的阴影,几乎将杨老爹和舒玉完全笼罩。腰间那柄狭长的弯刀刀柄,在灯笼的光晕下反射出一抹冰冷的幽光。
他指着杨老爹,蒙面布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显然是气到了极点。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杨老爹,里面燃烧着巨大的失望、愤怒,还有一种被至交旧友背叛般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