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的松柏在晨风中簌簌作响,百年古木的枝叶交错成荫,将阳光滤成细碎的金斑,落在青石板铺就的神道上。苏凝捧着用明黄绸缎包裹的金册,指尖触到绸缎下冰凉的册页边缘,每一步都走得格外郑重 —— 从太和殿到太庙的这段路,她走了整整十二年,从当年那个跟着父亲来祭拜的垂髫女童,到如今以皇后身份入主中宫的女子,脚下的青石板磨得愈发温润,仿佛也在见证这段跨越岁月的归途。
皇帝走在她身侧,玄色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树影间明明灭灭。他放缓了脚步,与她并肩而行,目光掠过神道两侧的石人石马,轻声道:“这里供奉着太祖到先帝的牌位,共十二代帝王。他们打下的江山,守下的基业,都在这红墙之内了。”
苏凝点头,目光落在最前面那尊武将石人上。石像的脸已经被风雨侵蚀得模糊,铠甲上的纹路却依旧清晰,像极了父亲书房里挂着的那幅《抗金图》。她忽然想起十二年前,父亲曾牵着她的手走过这里,指着太祖皇帝的神位说:“这天下不是一家一姓的私产,是万民的居所。为官者,要像这太庙的松柏,扎根要深,立身要正。” 那时她似懂非懂,只觉得父亲的手掌宽厚温暖,能挡住所有风雨。
“到了。” 皇帝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唤醒。太庙的朱漆大门在眼前缓缓敞开,门环上的铜兽衔环被岁月磨得发亮,推开时发出 “吱呀” 的声响,像老人沉重的叹息。门内的长廊两侧,摆放着历代皇后的牌位,紫檀木的牌面上,“孝慈高皇后”“仁宪太后” 等字迹用金粉描就,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
司礼监的太监捧着香烛上前,在香炉里点燃。檀香袅袅升起,混着陈年的尘埃味,形成一种肃穆而安宁的气息。苏凝按照礼官的指引,先向太祖皇帝的神位行三跪九叩大礼。膝盖落在蒲团上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下垫着的厚绒 —— 这是皇帝特意让人加的,怕她跪得太久伤了膝盖,细微处的体贴,比任何情话都更动人。
“告慰太祖皇帝在天之灵,今册苏氏凝为后,其性温良,其德昭彰,愿辅朕躬,共守社稷。” 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对先祖的敬畏,“若其有负天下,朕愿同担其过。”
苏凝的心猛地一颤。她抬起头,看见皇帝正望着太祖的神位,侧脸在香烛的光晕里显得格外郑重。这份 “同担其过” 的承诺,不是帝王对后妃的恩宠,是两个平等灵魂的相守,是共治天下的决心。她再次叩首,额头触到冰凉的金砖:“臣妾苏氏凝,愿以微薄之力,辅佐陛下,不负先祖,不负万民。”
起身时,礼官引着她走向侧殿。那里供奉着历代皇亲国戚的牌位,最显眼的位置,新添了一方紫檀木牌,上面用金粉写着 “贤烈夫人苏氏”,字迹崭新,还带着淡淡的漆香 —— 这是她的母亲,那个在父亲蒙冤后以死明志的女子,终于在今日,得以入祀太庙,与苏家的列祖列宗并肩。
“母亲。” 苏凝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将手中的金册放在牌位前的供桌上。供桌上摆着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茉莉,是清晨从御花园摘下的,花瓣上还沾着露珠。她想起母亲总说自己 “命薄福浅”,连张像样的画像都没留下,如今却能以 “贤烈夫人” 的身份,接受后世子孙的祭拜,九泉之下,该是何等慰藉。
皇帝拿起三炷香,点燃后递给苏凝:“给母亲磕个头吧。”
苏凝接过香,深深鞠躬,将香插进香炉。烟雾缭绕中,她仿佛看见母亲穿着那件月白襦裙,站在碎玉轩的老槐树下,对她笑着说:“凝儿要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来。” 那时母亲的眼角已有细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当年苏夫人以死明志,这份刚烈,担得起‘贤烈’二字。” 皇帝站在她身边,目光落在牌位上,“朕查过旧案,苏夫人当年不仅保全了苏家的清白,还暗中接济了不少被牵连的百姓,这份仁心,更该被铭记。”
苏凝的眼眶忽然湿润。她一直以为母亲的死是无奈的决绝,却不知她在绝境中还想着庇护他人。这份慈悲,是刻在苏家骨血里的东西,父亲如此,母亲如此,如今,也该轮到她了。
礼官上前一步,高声唱喏:“请皇后为贤烈夫人行册封礼 ——”
内侍捧着册封文书上前,上面写着 “追封苏氏为贤烈夫人,享太庙供奉,其事迹载入后妃传”。苏凝接过文书,指尖触到冰冷的纸张,忽然明白,这不仅是对母亲的告慰,是对所有身处困境却坚守本心的女子的肯定 —— 女子的价值,从不在三从四德的束缚里,在风骨里,在仁心里,在关键时刻敢于挺身而出的勇气里。
祭拜完毕,走出太庙时,阳光已经升到中天。松柏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像无数双守护的手。苏凝回头望了一眼那红墙黄瓦的建筑,忽然觉得肩头的凤冠轻了许多 —— 那些沉重的过往,那些积压的冤屈,都在这袅袅香烟中,化作了前行的力量。
“在想什么?” 皇帝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在想,父亲和母亲若是看到今日,定会很高兴。” 苏凝轻声道,阳光落在她脸上,映出眼底的释然,“他们一生求的‘清白’二字,终于在今日,得偿所愿。”
皇帝握住她的手,沿着神道缓缓走出。远处传来编钟的乐声,是册封大典的尾声,却也是另一段旅程的开端。苏凝看着脚下的青石板,忽然明白,这太庙的祭拜,不是对过去的沉溺,是对未来的承诺 —— 她要带着父母的期望,带着先祖的嘱托,一步步走下去,让这红墙内的阳光,照亮更多人的生活。
走出太庙大门时,苏凝最后望了一眼那方 “贤烈夫人” 的牌位。风吹过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母亲温柔的叮咛。她挺直脊背,与皇帝并肩而行,凤冠上的东珠在阳光下闪烁,像无数双注视的眼睛,见证着一个女子从尘埃里站起,走向属于她的荣光。
宫道上的仪仗已经备好,凤辇的流苏在风中轻轻摇曳。苏凝踏上凤辇的瞬间,忽然觉得心里一片澄明 —— 所谓的母仪天下,不是穿最华丽的衣,戴最贵重的饰,是记得来时的路,守着最初的心,像这太庙的松柏,历经风雨,始终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