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十一年十月朔,辰时
苏州府,枫桥码头
晨雾像浸湿的丝绸,裹着运河两岸的白墙黛瓦。公孙策站在码头的青石台阶上,看着工人们从一艘漕船上卸货——麻袋堆成小山,封口处盖着“常平仓丙字七号”的朱红官印。
他的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捻动着一小撮灰色粉末。这是昨夜从雷震天那里拿到的雷火砂样本,触感粗糙,带着硫磺特有的涩味。
“先生,验过了。”雨墨从雾气里走来,声音压得很低,“三百袋,表层是新米,往下半尺就开始霉变。最底下的二十袋……米粒发蓝。”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几粒米在公孙策掌心。米粒在晨光下泛着诡异的靛蓝色光泽,像被颜料染过。
公孙策捏起一粒,用指甲刮开表层。里面的米芯已经变成深蓝色,质地酥脆。
“蓝蝎草的渗透特征。”他说,“至少浸泡了三个月。这批米入库时就是毒米。”
雨墨:(环顾四周,码头上工头正朝这边张望)“要查封吗?”
公孙策:(将米粒收好)“不急。查封只能拿到这批货,拿不到后面的线。”
他转身,走向码头边的一家茶棚。雷震天已经等在那里,独眼盯着漕船方向,左手握着茶杯,指节发白。
公孙策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船主是谁?”
雷震天:“表面是苏州粮商陈有福。但他三个月前刚死了老婆,续弦娶的是赵转运使夫人的远房表妹。”他冷笑,“攀上高枝了。”
公孙策:(用杯盖轻拨茶叶)“赵转运使赵德明,八王爷的远房侄子,掌管江南六路漕运。他的账房先生,十年前是霹雳堂的外门弟子,因私卖火药被逐出师门。”
雷震天的独眼猛然转过来:“你说……钱师爷?”
公孙策点头:“钱世荣。离开霹雳堂后,他去了京城,在户部做了三年书吏,然后被赵德明要到江南。这些年,所有经赵德明手的漕运账目,都出自他笔下。”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推过去:“这是钱世荣最近三个月的银钱往来。每月初五,他会在‘春风楼’见一个叫‘胡三’的人,每次交易额不低于五百两。”
雷震天翻看册子,呼吸渐重:“胡三……是辽国商人,专做药材和皮毛生意。但暗地里——”他咬牙,“暗地里倒卖军械。啸风失踪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他。”
公孙策:“所以,我们要找的不是一批霉变粮,是一条从江南到辽国的走私通道。粮食是掩护,真正的货物可能是军械、情报,或者……人。”
雨墨忽然轻声说:“先生,有人盯着我们。左边第三个摊位,卖菱角的那个,他半个时辰没卖出一斤,但眼睛往这边瞟了七次。”
公孙策没回头:“几个人?”
雨墨:“摊主一个,茶棚后门有两个假装喝茶的,码头入口那艘小渔船里……至少三个。”
雷震天的手按上腰间——那里藏着一把短火铳:“官府的人?还是赵德明的狗?”
公孙策:“试试就知道了。”
他起身,放下茶钱,走向码头。雨墨和雷震天跟上。三人刚离开茶棚,卖菱角的摊主就站起身,朝小渔船打了个手势。
渔船动了,缓缓朝他们靠近。
运河的雾更浓了。十步之外已看不清人脸。
公孙策走得不快,左手垂在袖中,握着一个铜制小盒——里面是唐青竹给的“七日醉”解药,必要时捏碎,药粉可致人短暂昏迷。
雨墨跟在他左侧半步,右手缩在袖里,扣着三枚淬毒的钢针。她的左腿旧伤在潮湿天气里隐隐作痛,这让她更加警惕——疼痛会拖慢反应速度。
雷震天走在最后,独眼不断扫视四周。他的耳朵微微颤动,捕捉着雾气里的一切声音:水波声、远处的人声、还有……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七个人。”他低声说,“左三右四,包过来了。”
公孙策在一条巷口停下。前面是死胡同,后面是追兵,两侧是高墙。标准的围杀地形。
“雷三爷,”他说,“你的火铳,射程多远?”
雷震天:“三十步内准,五十步内能伤人。”
公孙策:“够用了。雨墨,你左墙,三点方位。”
雨墨点头,身形一闪,像猫一样攀上左侧墙头,消失在雾里。
雷震天:“我呢?”
公孙策:“你右墙,九点方位。等我信号。”
雷震天看了他一眼,没多问,也翻墙而去。
公孙策独自站在巷中,从怀中取出一本账册,慢条斯理地翻看。仿佛这浓雾、这杀机、这即将到来的围杀,都与他无关。
脚步声近了。
七个人从雾气里走出,黑衣,蒙面,手里提着刀。为首那人身材高大,右手握刀,左手却缠着绷带——绷带下隐隐透出血迹。
公孙策抬头,合上账册:“钱师爷,手上的伤还没好?”
为首那人身体一僵。
公孙策:“三天前,你在春风楼密会胡三,接过他递来的银票时,银票边缘涂了‘蝎尾胶’——唐门小玩意,沾肤即溃,三日不愈。你该庆幸他只是想警告你,不是想杀你。”
钱世荣一把扯下蒙面巾,露出苍白的脸:“你……你怎么知道?”
公孙策:“因为那天我也在春风楼。你坐二楼雅间,我坐一楼大堂。你接过银票时缩了下手,这个动作被窗玻璃反射,我看得很清楚。”
他顿了顿:
“而且,胡三给你的不是银票。是辽国南院枢密院的密令,对吗?上面写着:‘货已备齐,速清通道,月满即发。’”
钱世荣的脸彻底失去血色:“你……你到底是谁?!”
公孙策没回答,而是看向他身后那六个人:“诸位是赵转运使的私兵吧?月俸五两,卖命钱。但你们知道,赵转运使给辽国运一趟货,抽成多少吗?”
他伸出一根手指:“一千两。黄金。而你们七条命加起来,值不到一百两银子。”
钱世荣嘶吼:“杀了他!”
但没人动。
公孙策笑了:“钱师爷,你知道为什么选这条死胡同吗?”他抬手,指了指两侧墙头,“因为这里回声好。”
他打了个响指。
砰!
右侧墙头爆出一团火光,火铳的巨响在狭窄巷道里震耳欲聋。但不是射向人,是射向地面——青石板炸裂,碎石飞溅,烟雾弥漫。
士兵们本能地护头躲避。
左侧墙头,雨墨的身影如鬼魅般落下,刚针出手。不是致命处,是膝盖、手肘、肩胛——让人瞬间失去行动能力,又不致死。
三息。六名士兵全倒,哀嚎一片。
钱世荣转身想跑,但雷震天已经从墙头跳下,独眼盯着他,火铳口还冒着青烟。
“钱师爷,”雷震天声音像钝刀磨石,“还记得我吗?”
钱世荣哆嗦着:“三、三爷……我、我也是被逼的……”
雷震天:“被逼的?被逼到帮辽国运军火?被逼到害死啸风?!”他一把揪住钱世荣的衣领,“说!啸风怎么死的?!”
钱世荣涕泪横流:“是胡三……胡三说有一批‘特殊货’要运去北边,需要懂火器的人押送……我、我就推荐了啸风少爷……我不知道他们会下杀手……真的不知道……”
公孙策走上前:“货是什么?”
钱世荣:“火、火雷……还有……还有一批‘活货’……”
“活货?”
“就、就是人……”钱世荣瘫软在地,“年轻女子,二十个,从江南各地拐来的……说要送到北边,给、给辽国贵族……”
雨墨的手指猛然收紧,钢针几乎捏断。
公孙策的表情依然平静,但眼神冷得像冰:“名单。交货时间、地点、接应人。”
钱世荣:“在……在我怀里……”
雷震天搜身,找出一张叠好的纸。展开,上面是二十个名字、年龄、籍贯,还有一行字:“十月十五,子时,太湖西山岛,船号‘浙漕丁柒’,接头暗号:月出惊山鸟。”
今天,是十月初三。
还有十二天。
公孙策收起名单,看着钱世荣:“赵转运使知不知道这件事?”
钱世荣绝望地点头:“知、知道……胡三每次来,都、都先见他……”
“好。”公孙策转身,“雷三爷,人交给你。问出所有细节,尤其是啸风遇害的经过。然后——”
他顿了顿:
“送他去该去的地方。”
雷震天独眼里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明白。”
公孙策和雨墨离开巷道。走出很远,还能听到钱世荣凄厉的惨叫——不是肉体受刑的声音,是精神彻底崩溃的哀嚎。
雨墨轻声说:“先生,那些女子……”
公孙策:“救。一个都不能少。”
他望向北方,雾气深处,是太湖的方向:
“但现在,我们要先见一个人。”
同日,酉时
苏州城西,寒山寺后山竹林
竹叶在暮风里沙沙作响。唐青竹坐在石亭中,面前摆着一套茶具,但她没泡茶,而是在擦拭一柄细长的软剑。剑身在暮色里泛着幽蓝的光,显然是淬过剧毒。
公孙策和雨墨走进亭子时,她头也不抬:
“钱世荣招了?”
公孙策:“招了。赵德明、胡三、辽国、二十个女子。还有——”他取出一小包粉末,放在石桌上,“这个。”
唐青竹瞥了一眼:“七日醉。而且是我亲手配的批次。”
公孙策:“钱世荣说,胡三每次见他,都会在茶里下一点,确保他‘听话’。但剂量控制得很好,每次只昏睡两个时辰,醒来后记忆模糊,不会完全忘记交易内容。”
唐青竹终于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你在怀疑唐门?”
公孙策:“我在确认事实。七日醉的配方,唐门严格保密。能拿到你亲手配的批次,说明胡三背后的势力,和唐门内部有极深的关系。”
他坐下,直视唐青竹:
“唐姑娘,我们之前的交易内容是:你给我解药和人脉,我给你凶手的线索。现在线索有了——胡三。但我想知道,如果顺着胡三查下去,会碰到唐门的哪条线?”
唐青竹擦拭软剑的动作停了很久。暮色渐浓,竹林里的光线暗下来,她的脸半明半暗。
最终,她收剑入鞘,声音很低:
“胡三的真名,叫耶律宏图。他不是商人,是辽国南院枢密院四品参事。而他母亲……是汉人,姓唐。”
雨墨瞳孔一缩。
公孙策:“唐门的人?”
唐青竹点头:“三十年前,唐门内堂弟子唐月如,奉命潜入辽国刺探军情,任务失败被俘。辽国南院大王萧元启看中了她,纳为妾室。她生下耶律宏图后第三年……‘病逝’。”
她顿了顿:
“萧元启对外说是急症,但唐门查到的消息是,她发现了萧元启与大宋某位亲王的秘密交易,被灭口。而她死前,用唐门密法传回一条信息——”
公孙策:“信息内容?”
唐青竹从怀中取出一块丝绸残片,展开。上面用血写着两个字:
换天。
公孙策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击。一下,两下,三下。这是他在进行复杂计算时的习惯。
“所以,”他缓缓说,“唐门帮我们,单单是为了查货队遇袭案。是想借我们的手,查清唐月如的死因,以及……‘换天’计划的真相。”
唐青竹:“是。”
公孙策:“那如果查到最后,发现‘换天’计划的合作方,是大宋的某位亲王——可能是八王爷,也可能是其他人——唐门会怎么做?”
唐青竹沉默了更久。竹叶声似乎都安静下来。
最终,她说:
“唐门的规矩,血债血偿。无论对方是谁。”
公孙策点头:“好。那我们的交易继续。但加一个条件。”
“说。”
“十月十五,太湖救人。我需要唐门在江南的所有人手,包括水路上的关系。”
唐青竹:“可以。但救出人后,胡三——耶律宏图,要交给我。”
公孙策:“如果他反抗呢?”
唐青竹的指尖抚过软剑剑柄:“那就带尸体回来。”
暮色彻底吞没了竹林。石亭里,三人对坐,谁也没再说话。
远处,寒山寺的晚钟敲响。悠长的钟声穿过竹林,像某种古老的叹息。
公孙策起身:“十月十四,子时,太湖东岸‘渔火渡’集合。带够人和船。”
他转身离开。雨墨跟上。
走出竹林时,雨墨轻声问:“先生,真的要把胡三交给唐门吗?他可能知道更多……”
公孙策:“交给唐门,他才会开口。唐青竹有我们不知道的手段。”
他顿了顿:
“而且,我们需要唐门继续站在我们这边。接下来的硬仗……需要所有能用的刀。”
雨墨回头看了一眼竹林深处。暮色浓重,已看不见石亭,但她能感觉到,唐青竹还坐在那里,像一尊等待复仇的雕像。
她忽然想起自己怀里那半块烧焦的玉佩。
柳家灭门……唐月如之死……还有那些被拐卖的女子……
这些散落在江南的碎片,似乎正在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起来。
而那根线的尽头——
“先生,”她轻声说,“我有点怕。”
公孙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暮光里,他的眼神异常柔和:
“怕什么?”
雨墨:“怕真相……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残忍。”
公孙策沉默片刻,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这个动作很笨拙,不像包拯那样自然,但已经是这个理性至上的男人能表达的极限安慰。
“那就记住我们为什么查案。”他说,“不是为了真相本身,是为了那些等不到真相的人。”
他转身,继续前行,背影在暮色里挺得笔直:
“雷啸风,唐月如,还有那二十个不知名的女子……他们都在等。”
“我们不能让白等。”
十月初七,赵转运使赵德明“突发中风”,卧床不起,所有职权暂由其副手代理。同日,苏州府衙收到匿名举报信,附常平仓历年亏空账目副本。
十月初九,太湖沿岸各码头出现陌生面孔,操北方口音,以收购渔货为名打听船只往来。
十月十一,唐青竹调集唐门在江南的三十七名高手,分批潜入太湖区域。同时,雷震天带着霹雳堂的火器专家,在西山岛对岸设下埋伏点。
十月十三夜,雨墨在苏州老宅的废墟深处,又找到半本烧毁的日记。日记主人是柳家小姐,最后一页写着:
“爹说那批蓝蝎草是‘贵人’要的,不能问用途。我偷看了一眼货单,收货人姓……赵。”
她将日记残页紧紧攥在手里,指甲陷入掌心。
赵。
赵德明?还是……更大的赵?
距离十月十五子时,还有十二个时辰。
江南的夜,静得可怕。
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