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十一年,亥时三刻
开封府档案密室
烛火在铜灯台上跳动,将四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满墙的卷宗架上。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的霉味,还有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来自包拯刚刚咳出的那口血。
他坐在长案主位,左手撑着额角,右手平放在乌木杖上。杖身漆黑,在烛光下泛着哑光,唯有靠近手握处能看见极细微的刻痕——那是小篆镌刻的《黄帝内经》片段,字小如蚁,需贴着烛火才能辨认。
“江南常平仓亏空案,与三年前雷啸风之死、十八年前柳家灭门案,三条线索在镇江交汇。”包拯的声音有些沙哑,说完这句,又掩口轻咳了两声。
展昭立即起身,从怀中取出水囊递过去。他的动作很自然,但雨墨注意到,展昭递水囊时避开了包拯的手——他记得包拯每次动用金针后,皮肤会异常敏感,轻微的触碰都会引发刺痛。
公孙策坐在案对面,面前摊开三本验尸记录。他没有看记录,而是盯着包拯苍白的面色:“大人今日又用金针了。”
包拯喝了口水,将喉间的腥气压下去:“粮袋夹层里的毒粉,需金针探脉才能确定成分。”他抬起右手,食指在乌木杖顶端轻轻一旋。
咔嗒一声轻响,杖头弹出一个小孔。包拯从孔中抽出一根三寸长的金针——针尖呈暗紫色,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针尖变色,说明毒粉里混有‘尸蕈’孢子。”他将金针平放在白绢上,“尸蕈只生长在极寒之地的腐尸上,大宋境内不可能自然生成。但辽国北境的天葬谷,却是此物丛生之地。”
雨墨从袖中取出自己的千机囊——深青色锦缎,表面绣着暗纹云雷图。她的手指在囊口几处凸起上快速按过特定顺序,囊口无声滑开。
“这是从粮袋夹层里取出的毒粉样本。”她取出一个小琉璃瓶,放在金针旁,“还有这个——”
她又从囊中取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布料碎片,布料已经褪色,但还能看出原本是上等的湖绸,边缘有烧焦痕迹。
“这是在镇江漕运衙门后巷灰堆里找到的。布料质地与江南霹雳堂高级弟子服饰相同,但染制工艺……”她顿了顿,“是辽国上京‘彩云坊’特有的三浸三晒法。”
公孙策立刻接过布料碎片,从怀中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青铜药鼎。鼎身刻满符文,三足,鼎腹微鼓,表面布满铜绿。
“掌灯。”他简短吩咐。
展昭将一盏油灯移近。公孙策将布料碎片放入鼎中,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滴入三滴透明液体。液体接触布料瞬间,鼎中升腾起淡青色烟雾。
烟雾在烛光中缓缓凝结,竟浮现出几行模糊的字迹:
“……甲字三号仓……十月十五前清空……接头人额有月疤……”
字迹维持了三息,随即消散。
公孙策盯着消散的字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药鼎边缘。这是他第三次使用药鼎的显影功能,每次使用后,鼎身的温度都会异常升高,像有生命在呼吸。他不知道那个“不得善终”的传说,但直觉告诉他,这东西不祥。
包拯的目光落在“月疤”二字上,额前的月牙疤痕隐隐发烫。
“六年前刺杀我的辽国死士,首领额前就有月形刺青。”他缓缓道,“而雷啸风尸体发现时,验尸记录记载:‘左额有新鲜灼伤,形如弯月’。”
雷震天——一直沉默坐在阴影里的霹雳堂三当家——猛地抬头,独眼里血丝密布:“大人是说……杀啸风的,和当年刺杀您的是同一批人?”
“不止。”包拯的手指在乌木杖上轻轻敲击,“我怀疑,当年刺杀我,三年前杀雷啸风,如今在江南下毒——都是同一个组织所为。而这个组织的标志,就是‘月’。”
密室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灯花,啪的一声。
雨墨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先生……我囊里还有一样东西。”
她的手按在千机囊最底层那格——那是她从未当着外人打开过的位置。指尖微微颤抖。
“是……我娘的血书碎片。”她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我一直没敢拿出来,因为每次触碰,它都会……”
她咬牙,按下机关。囊底弹出一个薄如蝉翼的玉盒,盒盖透明,能看见里面是一片已经发黑、字迹模糊的绢布。
玉盒打开的瞬间,密室里的烛火同时摇曳起来。
不是风。密室里没有风。
乌木杖忽然发出极轻微的嗡鸣。包拯握杖的手一紧,低头看去——杖身那些微刻的《黄帝内经》文字,竟在烛光下泛起淡淡的金光。
药鼎也开始升温,鼎身符文依次亮起幽绿的光。
而展昭腰间的软剑“青冥”,竟在鞘中自行震颤,发出龙吟般的低鸣。
“器物共鸣……”公孙策霍然起身,盯着三件同时产生异变的宝物,“这说明——它们有共同的源头!”
展昭的右手已经按在剑柄上。他能感觉到青冥剑在鞘中不安地躁动——这种反应,只在两种情况下出现:一是饮血将至,二是……遇到同源之物。
“剑阁记载,”他沉声道,“青冥剑是前朝剑阁阁主用天外陨铁所铸。铸剑时融入七件古物:神农鼎碎片、轩辕针、墨家机关核、雷击木心、血玉魄、千年冰蚕丝、以及……半卷《黄帝内经》真迹。”
他的目光依次扫过药鼎、乌木杖、千机囊:
“公孙先生的药鼎,应是融了‘神农鼎碎片’。大人的乌木杖,内有金针,外刻内经——对应‘轩辕针’和‘内经真迹’。雨墨的千机囊……”他看向雨墨,“墨家机关术最后传人所赠,必含‘机关核’。”
雨墨捧着玉盒的手在颤抖:“那……我娘的血书碎片,难道……”
“血玉魄。”公孙策接话,眼中闪过复杂神色,“传说血玉魄能记录死者最后的记忆和执念。你母亲临死前将血书写在浸过血玉粉的绢布上,所以碎片本身,就是‘血玉魄’的载体。”
他走向雨墨,伸手想接过玉盒,却又停在半空——药鼎的温度越来越高,鼎身已经烫得无法触碰。
“这些器物分散百年,如今因一个案子重聚……”包拯缓缓站起,乌木杖触地,“不是巧合。”
他走到雨墨面前,伸出右手:“孩子,让我看看。”
雨墨犹豫了一瞬,将玉盒递出。就在包拯指尖触碰到玉盒的刹那——
轰!
四件器物同时爆发出刺目的光。
乌木杖上的金字浮空而起,在空中组成《黄帝内经》的片段;药鼎鼎口喷出青色烟雾,烟雾中浮现山川地图;千机囊自动展开,三十六格物品如星图排列;而青冥剑竟自行出鞘三寸,剑身那条裂缝中渗出暗红色的、仿佛鲜血的光。
光芒交汇处,渐渐凝成一幅画面:
一座江南园林,夜雨,白墙黛瓦。一个女子背对画面,正在院中焚烧书信。火光映亮她半边脸——很美,但左眼角有一颗泪痣。
女子忽然回头,仿佛察觉到有人窥视。她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出两个字。
“……换天……”
画面戛然而止。
光芒消散,器物恢复原状。但密室里的所有人都浑身冷汗,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噩梦。
雨墨瘫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如纸:“那……那是我娘……”
“柳如眉。”包拯替她说出名字,“十八年前江南柳家灭门案,唯一失踪的幼女之母。也是……我的旧友。”
他闭上眼睛,额前月牙疤痕红得刺眼:
“她临死前托人给我带过一封信,信中说‘若我遭不测,必与‘换天’有关’。我当时不明白‘换天’何意,直到六年前遇刺,直到现在——”
他睁开眼,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寒意:
“‘换天’是一个计划。一个辽国策划多年,要彻底颠覆大宋江山的计划。”
公孙策已经快速记录下刚才画面中的所有细节:“园林格局是典型的苏式风格,但院中那棵罗汉松——树龄至少三百年,整个江南,只有三处园林有这等古松。”
他提笔在纸上快速勾勒:“一处是苏州拙政园,一处是无锡寄畅园,还有一处……”笔尖停顿,“是镇江金山寺的‘听松别院’。”
雷震天猛地拍案:“金山寺!啸风失踪前最后去的地方就是镇江!他说要去见一个‘重要线人’,约在金山寺后山!”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串成一条线。
包拯的手指在乌木杖上收紧,指节泛白:“十月十五,太湖西山岛的交易……金山寺的密会……还有雨墨母亲当年被害的园林……”
他抬头,看向众人:
“这不是三个案子。这是一个局,布了至少十八年的局。”
展昭归剑入鞘。剑身与剑鞘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大人,青冥剑已饮九十七人血。”他声音平静,但握着剑柄的手背青筋隐现,“按剑阁记载,饮满百人血时,剑身裂缝会彻底崩开。届时剑断,持剑者会遭反噬——轻则武功尽废,重则经脉逆行而亡。”
他顿了顿:“若接下来江南之行需要全力出手,我可能……只能用三次。”
三次之后,剑可能断,人也可能废。
公孙策将已经冷却的药鼎收回怀中,指尖触到鼎身时,依然能感受到那股不祥的余温:“药鼎的显影功能,每次使用都会消耗鼎内积累的‘药魂’。按古籍记载,药魂散尽之日,鼎毁人亡。”
他看向包拯:“这是我第七次使用。鼎身符文已亮七次,还剩二……不知还能用几次。”
雨墨抱紧千机囊,声音带着哭腔:“我的囊……底层机关一旦触发,三十六格物品会全部锁死。我娘的血书碎片在最底层,如果为了取其他物品而误触机关,碎片可能……永远拿不出来了。”
她抬头,泪眼朦胧:“先生,那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包拯看着他们,看着这些追随自己、明知前路凶险却依然义无反顾的年轻人。他的左手又开始颤抖,那是六年前那一剑留下的、永远无法痊愈的伤。
而他手中的乌木杖,每次使用金针,都在消耗他的精血。咳血三日只是表象,真正可怕的是——太医令的笔记里记载,此杖金针用满四十九次,持杖者会五脏衰竭而死。
他已经用了三十一次。
还有十八次。
“大人,”公孙策忽然问,“您的杖……”
“无妨。”包拯打断他,撑着杖站起身。身形微微晃了晃,展昭立即上前搀扶,却被他轻轻推开。
他走到密室东墙前,那里挂着一幅大宋疆域图。烛光下,江南水网密如蛛丝。
“十八年前,柳如眉死前留下‘换天’线索。六年前,辽国死士刺杀我,额带月痕。三年前,雷啸风因调查漕运案被害,尸体额有灼月。如今,江南粮仓被下辽国独有之毒,漕运衙门出现辽国布料——”
他的手指从江南缓缓移到汴京:
“这一切都指向同一个结论:辽国‘换天’计划的核心,是通过控制江南漕运、腐化大宋粮食储备,制造饥荒和混乱。届时朝堂动荡,边关缺粮,他们再里应外合……”
他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那个后果。
“所以,”包拯转身,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现在不是计较代价的时候。”
他走到雨墨面前,弯腰,用还能动的右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娘留下血书,不是为了让你把它永远锁在锦囊里。是为了有一天,有人能拿着它,为她讨回公道。”
又看向公孙策:“药鼎再邪,也是器物。人心若正,何惧诅咒?”
最后,他停在展昭面前,看着这个年轻剑客眼中深藏的决绝:
“青冥剑饮满百人血会断,但若那最后三人是该杀之人,剑断又何妨?展护卫,你记着——剑是剑,人是人。剑会断,但人该做的事,不能因为怕剑断就不做。”
展昭单膝跪地:“属下明白。”
公孙策躬身:“谨遵大人教诲。”
雨墨抹去眼泪,将千机囊重新系回腰间,系得很紧,很稳。
雷震天从阴影中走出,独眼里燃烧着压抑多年的火焰:“大人,霹雳堂在江南的所有人手、火器、船只,任凭调遣。我只要一件事——”
他盯着包拯:
“让我亲手,为啸风报仇。”
包拯点头:“十月十五,太湖西山岛。我们兵分三路。”
他手指点在地图上:
“公孙先生带唐门的人,潜入金山寺听松别院,查找‘换天’计划的文书证据。”
“展昭随雷三爷前往西山岛,救出被拐女子,擒拿辽国接头人。”
“而我——”他顿了顿,“我要去一个地方。去见一个……可能知道全部真相的人。”
雨墨:“大人要去哪?”
包拯看向窗外。夜色深沉,但东方已隐隐透出鱼肚白。
“杭州。灵隐寺。”他缓缓道,“十八年前,柳如眉被害前三个月,曾去灵隐寺求过一支签。解签的僧人,法号‘慧觉’。而这位慧觉师父——”
他深吸一口气:
“是当年给我父亲验尸的仵作,也是唯一一个在验尸记录上写下‘疑有外力’却后来改口的人。”
烛火即将燃尽,光芒越来越暗。
但天,终究是要亮的。
包拯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乌木杖,杖身那些金字已隐去,恢复成普通的漆黑。
他轻轻摩挲杖身,仿佛能感受到里面七根金针的微颤。
就像他能感受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依然在顽强地跳动。
哪怕每次跳动,都带着咳血的痛。
“三日后出发。”他说,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铁:
“这一次,我们要把‘换天’的网——”
“撕开一个口子。”
当夜,雨墨在房中重新整理千机囊。当她触碰到底层那格时,玉盒忽然自动弹开。
血书碎片上,原本模糊的字迹,竟然清晰了几分。
能辨认出新的内容: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若见乌木、青冥、药鼎、千机同现,则‘换天’将破。然破局者,必付……”
后面的字,依然模糊。
但“必付”二字,让她整夜未眠。
同一夜,公孙策的药鼎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自行发出嗡鸣。鼎身剩余的两道符文,其中一道悄然亮起。
百分之八。
只剩最后一次。
而展昭在院中练剑。青冥剑每挥一次,剑身裂缝就渗出更深的红光。第九十八、九十九……
他收剑,看着剑身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还有一剑。
最后一剑。
远处,包拯的书房烛光亮至天明。
咳嗽声断断续续传来,每一次都带着血沫。
但乌木杖始终立在他手边,稳如磐石。
仿佛在说:还能撑。
撑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撑到“换天”破碎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