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三年的夏末,弘农郡的暑气尚未完全消散,但清晨已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郡守府议政厅内,气氛却比天气更为凝重。
吕布踞坐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榆木案几。他的目光扫过厅内众人:下首左边是神色恭谨却眼神闪烁的郡守段煨,右边则是他的心腹班底——面色沉静如深潭的贾诩、挺拔如松的张辽,以及因镇守外埠而未能前来,但其存在感却无处不在的高顺(他的意见已由快马传书送达)。徐荣则立于张辽身侧,面容坚毅,已然完全融入了这个集体。
厅中央,一副巨大的皮质地图铺展开来,上面粗糙却清晰地勾勒出山川河流与城郭要隘。
“文和,依你之见,下一步,棋该落于何处?”吕布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焦躁。他深知自己最大的优势已非全知的历史视角,而是身边这群人才和抢先一步攫取的资源。决策,必须建立在充分的信息和缜密的算计之上。
贾诩微微躬身,缓步走到地图前,枯瘦的手指先重点向长安。
“主公,李傕、郭汜之辈,豺狼之性,侥幸得志。然其弊在短视。现今,彼等忙于在长安争权夺利,劫掠享乐,安抚内部尚且不暇,短期内无力,亦无心大举东进。潼关天险,有文远将军镇守,稳如磐石。”他话语中对西凉旧同僚的鄙夷毫不掩饰。
手指随即向东划过。“关东诸侯,袁绍与公孙瓒于河北缠斗,不死不休;曹操虽得青州兵,正全力消化兖州,并与南阳袁术摩擦渐起;刘表坐守荆州……皆无暇西顾。此乃天赐于我积蓄实力之良机。”
最后,他的指尖重重地点在了弘农郡以北,隔黄河相望的那片区域——“河东郡”。
“此处,方为我等眼下破局之关键。”贾诩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河东富庶,盐铁之利甲于天下。然观其内里,太守王邑,儒生耳,暗弱无能。郡务实则被安邑豪强卫氏、范先等把持。此辈据地自雄,目光短浅,且……”他顿了顿,露出一丝冷笑,“卫固此人,多计而无断,色厉而内荏,易与耳。”
他看向吕布,目光灼灼:“我军新胜,锐气正盛,又得董卓资财,粮饷充足。当以‘助剿白波余孽、护佑盐池、安定地方’之名,北渡黄河,进驻河东。王邑必不敢拒,豪强则可分而化之,不服者……”贾诩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做了一个下切的手势,厅内温度仿佛骤降几度。
“河内郡呢?”吕布追问,他想到了那个老熟人。
“河内太守张扬,”贾诩颔首,“与主公同出并州,有旧谊。其人性情敦厚,颇重义气。可遣一能言之士,馈以盐铁财帛,陈说利害,共抗袁、曹之患。结此盟友,我可无北顾之忧,专心经营河西、河东。”
战略清晰无比:西面凭借潼关稳固防守,东面交好张扬稳住侧翼,集中力量向北,夺取河东这块肥肉。
“善!”吕布猛地一拍案几,决心已下。“文远,弘农防务,尤其潼关,交由你全权负责,徐荣辅之,整军备战,不可有丝毫懈怠。”
“末将领命!”张辽与徐荣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段太守,”吕布转向段煨,语气缓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地方政务、粮草筹措,还需仰仗阁下。安抚流民,鼓励农桑,乃固本之基。”
段煨连忙起身,恭敬回答:“将军放心,煨必竭尽全力。”他清楚自己的位置,军权在吕布之手,他能做的,也是擅长的,便是搞好内政,这是双方合作的基石。
议定方略,众人告退。贾诩却故意落后半步。
待厅内只剩二人,贾诩才低声道:“主公,还有一‘奇货’,或可于北进、乃至日后西图中,发挥意想不到之用。”
吕布挑眉:“哦?文和所指是……”
“董白。”贾诩吐出两个字,观察着吕布的反应。“董卓虽死,其名在西凉军旧部中仍有影响力。董白身为其唯一血脉,便是一面旗帜。若操作得当,或可抵万千兵马。至少,可令部分西凉军心生动摇,乃至不战而降。”
吕布沉吟片刻。他救下董白,最初更多是出于一种对历史悲剧的潜意识干预,以及或许一丝微不足道的怜悯。贾诩则纯粹从利益角度,点醒了他这枚棋子的价值。
“我明白了。”吕布点头,“且去一试。”
午后,吕布并未带多少随从,信步来到了府邸旁的一处独立院落。这里并非森严的监牢,更像是一处幽静的居所,有侍女伺候,门庭也有守卫,但董白在院内是自由的。
他挥手让守兵退开些,独自走了进去。院中有一小池,荷花已残。董白正坐在池边的石凳上,望着枯败的荷叶出神。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未施粉黛,脸色有些苍白,原本灵动的眼眸里沉淀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死寂和警惕。听到脚步声,她猛地回头,看到是吕布,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吕布没有靠近,只是停在几步开外,负手而立。他没有绕圈子,直接开口,声音比平时稍缓:“在这里,还住得惯么?”
董白抿紧嘴唇,不答话,眼神里的戒备更浓。
吕布并不在意,继续道:“我知道你恨我,或许也恨所有人。但有些事,你需要想清楚。”他目光扫过院墙,“出了这个院子,天下虽大,何处是你的容身之地?关东诸侯,视你为董卓余孽,恨不能杀之而后快;长安那几位,是你祖父的部下,如今却把你祖父的死当作争权夺利的借口,你落在他们手中,下场只会更不堪;便是这乱世流民,若知你身份,又会如何?”
他的话语冰冷而残酷,却句句戳中现实。董白的脸色更加苍白,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这些时日,她何尝没有想过这些,只是不愿深想,不敢深想。
“王允死了,你或许觉得大仇得报。”吕布顿了顿,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但旋即又被迷茫覆盖。“但这乱世,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死而结束。你想活下去吗?像现在这样,如同隐形人般,躲在这方寸之地,了此残生?”
董白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不然呢?”
“跟着我。”吕布看着她,目光锐利,“我给你一条活路。甚至,如果你足够聪明,足够坚强,我或许可以给你一条……不一样的路。一条能让你董白之名,不再只是‘董卓孙女’的路。”
他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董白心中漾开圈圈涟漪。仇恨仍在,但生存的欲望,以及对未来的微弱好奇,开始悄然滋生。她怔怔地看着吕布,这个她本该恨之入骨的男人,此刻却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吕布没有逼她立刻回答。他走上前几步,从怀中取出一支玉簪。玉质温润,雕工精巧,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样式雅致,并无任何董氏标记——这是他特意从宝藏中挑选出来的。
“这个,给你。”他将玉簪放在石桌上,“年纪轻轻,总穿得这般素净。日子还长。”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董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院门外。她缓缓转过头,看着石桌上那支在秋日阳光下泛着柔和光晕的玉簪。它那么小,那么轻,却似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分量。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触碰到那微凉的玉质。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酸涩、茫然、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还有那依旧盘踞不散的恨意与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窒息。她猛地握紧了玉簪,尖利的尾部硌得掌心生疼,却让她混乱的心绪奇异地安定了几分。
她依旧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吕布的话,和这支玉簪,像是一把钥匙,轻轻撬动了她紧闭的心门,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
而在院外,吕布走在返回书房的路上,面色恢复了一贯的冷峻。贾诩的建议没错,董白是一把刀,用得好了,能省不少力气。至于那点微不足道的“馈赠”,不过是摆弄人心的一点必要投资罢了。
北渡黄河的战略已定,内部的棋子也已布下。接下来,便是挥师北上,将这乱世的棋盘,再搅动一番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