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根的青苔又厚了些,连砖缝里都塞满了,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在没晒干的棉絮上。
“小心点,别滑着。”娘总在路过时叮嘱,手里还攥着给菜圃浇水的瓢,瓢沿挂着的水珠滴在青苔上,“这青苔啊,看着嫩,可经不住晒,前阵子大旱,黄了大半,一场雨又活过来了。”
我蹲下来看,青苔里还藏着小水洼,映着头顶的石榴树。树是爹年轻时栽的,枝桠早探出了墙头,这会儿挂着几个青疙瘩似的果子。“等红了,摘下来给你做石榴酱。”爹去年说这话时,手指正抠着墙缝里的杂草,指甲缝里嵌着绿,“这青苔跟石榴树搭着,倒像幅画。”
青苔最密的地方,有块砖微微凸出来,是爷爷当年砌墙时没放平的。小时候总踩着这块砖翻墙,裤腿勾破了无数次,娘就把补丁摞在补丁的旧裤子改造成围裙,说“省得再磨破新的”。围裙的带子是用爷爷的旧鞋带编的,黑布条上还留着鞋眼的洞,像串小珠子。
前几天下雨,砖缝里的青苔吸饱了水,把那块凸砖顶得更翘了。爹用锤子敲了敲,没舍得往下凿,“留着吧,你小时候总踩,有个念想。”他说这话时,眼角的皱纹比墙缝还深,手里的锤子在砖上留下个浅坑,青苔顺着坑边慢慢爬,像在填坑。
娘摘菜回来,总爱在青苔上跺跺脚,把鞋上的泥蹭掉。“比擦鞋布好用,”她笑着说,围裙角扫过墙根,带起阵青草味,“你姥姥说,青苔能治脚气,咱这虽不用治,踩着舒服就行。”
我数过,砖缝里的青苔有十七种绿,深的像墨,浅的像刚抽芽的麦苗。风过时,它们会轻轻晃,像无数只小手在招。爹说这是“地气在动”,娘说这是“青苔在跟咱打招呼”,不管是啥,这墙根的绿,总让人觉得日子扎实,像青苔下的砖,稳稳妥妥地托着整个院子。
傍晚的光斜斜切过墙头,青苔上的水洼亮得像碎镜子,映着石榴树的影子晃。爹在修锄头,叮当声敲在暮色里,娘在择菜,菜根的泥掉在青苔上,洇出个个小绿圈。这青苔啊,就像咱这日子,看着软趴趴的,却经得住风风雨雨,在墙根处,默默地绿着,一年又一年。
院门口的石阶被踩出了凹痕,最深的那道在第三级,像个浅浅的脚印,是爹年轻时挑水时桶绳磨出来的。那时候家里还没打井,每天天不亮,爹就挑着两只木桶去村口的井边,往返三趟才够一天用。木桶的铁环蹭着石阶,年复一年,就凿出了这道沟。
“这是日子磨出来的印子。”娘总这么说,手里的抹布正擦着石阶上的露水,“你看这凹痕里的青苔,比别处长得旺,就像苦日子里攒下的甜,藏得深,却长得扎实。”
我蹲下去摸,凹痕里还嵌着几粒小石子,是前几天下雨从坡上冲下来的。娘说这是“添砖加瓦”,就像咱家人丁慢慢兴旺,日子一点点往满里填。石阶旁边的石榴树又发了新芽,有根枝条斜斜探过石阶,芽尖正对着那道凹痕,像是在给这道岁月的印记,别上了枚新绿的徽章。
爹挑水的木桶早就换成了塑料桶,可他还是爱走这石阶,每次经过都要顿一下,用脚蹭蹭那道凹痕:“磨得越光,越知道咱走了多少路。”桶里的水晃出些溅在凹痕里,顺着石纹渗下去,润得青苔更绿了。
石阶上的凹痕,就像咱家的日子,每一道深浅,都是脚踏实步踩出来的。风刮雨打也磨不掉,反而让后来的每一步,都走得更稳——因为知道,脚下的每一寸,都藏着前人踩过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