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二年十二月初十,汴京城外十里铺,官道旁一处简陋的茶铺。茅草覆顶,竹竿支棚,四面漏风。时值腊月,朔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刀子般刮过旷野,抽打着茶铺破旧的草帘,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茶铺内,泥炉上煨着一只硕大的黑铁壶,水汽蒸腾,混着劣质茶末的苦涩和炉灰的呛人气味。几张粗木桌凳散落,此刻只有最里侧一桌坐了人。少年亲王赵顼,裹着一件看似寻常的素锦裘袍,独自坐在背风处。他面前放着一只粗陶茶碗,碗沿豁口,茶水浑浊。
他的目光并未落在茶碗上,而是穿透草帘晃动的缝隙,投向棚外。不远处,几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停着,一群衣着光鲜的仆役正支起锦缎棚子,热气腾腾的大锅冒着白烟,几个管事模样的人正指挥着施舍粥食。锦幡招展,上书“积善堂”、“曹府慈济”等字样。领粥的流民排成长队,衣衫褴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伸出的手如同枯枝然而,赵顼的目光并未在施粥的热闹处停留太久,而是越过他们,投向更远处官道旁的沟渠。
那里,几个穿着破旧号衣的民夫,正费力地拖拽着一张张卷起的草席。草席沉重,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歪歪扭扭、刺目的湿痕。草席一端,露出一双双冻得青紫、僵硬如柴的赤脚。那些冻毙的流民,将被拖去城外的乱葬岗。
状元、翰林院修撰许将,垂手侍立在赵顼身侧半步之后。他今日是奉颍王之召,为其讲解《春秋》经义,已是第三日。这位年轻的状元郎,才学渊博,心思敏锐。他眼角余光始终留意着颍王的神态。少年亲王面容沉静,眼神深邃,看不出悲喜,仿佛眼前这施舍的善举与拖尸的惨状,都只是画卷上无关紧要的点缀。
然而,许将却从那过分沉静的眼底深处,捕捉到了一丝不忍的锐利光芒,如同寒潭深处的冰棱,让他心头莫名一凛。
茶博士哆嗦着奉上粗陶碗,热气混着土腥。茶铺老板,一个佝偻着背的老汉,哆嗦着提壶过来,给赵顼和许将的粗陶碗续上热水。滚水冲入,劣质茶沫浮起,气味更显浑浊。说了一句“二位客官,天冷,喝口热茶。这天太冷,每年都有不少人熬不过冬天的。”
就在这时,草帘突然被一只的手掀开。寒风裹挟着雪沫猛地灌入,吹得炉火一阵明灭。一个裹着半旧貂裘、须发皆白的老者踱了进来,帽檐和肩头落满了雪。他目光精明,仿佛只是随意寻个避风处,待看到望着远处的少年微微一顿,随后径直走向赵顼这桌空着的条凳。随即出声说道“风雪甚急,叨扰了,老朽借个暖处。”声音苍老沙哑,却带着久居上位的余韵。
赵顼转头一看来人,站起拱手后,指着桌边板凳:“韩老,风雪天,请坐。”许将却是心头剧震!韩琦!当朝首相!他怎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外的破茶铺?!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垂首站立,不敢有丝毫异动。
韩琦也不客气,在赵顼对面坐下,解下沾雪的貂裘放在一旁。茶博士连忙又奉上一只粗碗,倒上热水。韩琦枯槁的手指摩挲着粗粝的碗壁,精明的眼珠缓缓转动,扫过棚外——施粥锦幡下的喧嚣,与远处沟渠边拖拽草席的静默身影,形成一幅残酷而讽刺的汴京浮世绘。炉灰呛人。韩琦的眼珠再次扫过棚外施粥的喧嚣与拖尸的静默,他收回目光,落在赵顼沉静的脸上,啜了一口毫无滋味的白水,仿佛闲聊般问道:“公子……风雪天在此,是在看什么?”赵顼端起自己那碗浑浊的茶水,并未饮用,只是看着碗中浮沉的茶末,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病。”
韩琦摩挲碗壁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抬起眼,那浑浊的老眼深处,仿佛有历经沧桑的刀锋缓缓出鞘,刮过赵顼年轻而平静的脸庞。 良久,他才似从肺腑深处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是啊……生病了,而且病的不轻。可这病啊,”
他抬眼,目光如老旧的刀锋,刮过赵顼年轻的脸庞,“沉疴积弊,非一剂虎狼药可愈。猛药去疴,固是良策,然药性太烈,恐伤及脏腑根本,甚或……催命。 须得如老农侍弄病秧,察其寒温,调其气血,徐徐图之。 有些病根,拔得太急,反倒……崩了血脉。”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赵顼,仿佛要穿透那平静的表象:“治国,亦是此理。”许将屏住呼吸,只觉字字如重锤敲在心鼓上!韩相公此言,分明是借“病”喻国,直指朝堂政务!是在告诫颍王殿下——这天下的弊病,不可操切!
赵顼静静听着,脸上依旧无一丝波澜。风雪声、施粥声、远处隐约的哀泣声,似乎都被隔绝在他周身三尺之外。他端起粗陶碗,吹开浮沫,浅浅啜了一口那苦涩的茶水。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感。
他放下碗,目光澄澈而沉稳,迎向韩琦那深不见底、充满审视与忧虑的老眼。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笃定: “韩老金玉良言,学生谨记。”
“病,确需细察寒温,明辨表里。 学生也知,有些病灶,深藏膏肓,非刮骨不足以疗毒;有些沉疴,迁延日久,则需文火慢炖,徐徐化之。”
他微微一顿,眼中锐光一闪即逝,
“但——”
“学生更有‘耐心’,观其症候,辨其缓急;亦怀‘决心’,既见病根,必除之而后安! 该急则雷霆,当缓则春风。总归一句——此病,必愈!”
韩琦握着粗陶碗的手,几不可查地一紧。浑浊的老眼深处,似有精光乍现,又迅速隐没于深潭。他盯着赵顼那张年轻、平静却蕴含着力量的年轻脸庞,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位以“温良恭俭,孝顺好学”闻名于宗室朝堂的少年亲王。
那平静下的锋芒,那恭敬中的决绝,那超越年龄的洞见与担当……这绝非一个寻常的富贵闲王!
棚外风雪更急。施粥的喧闹被风声撕扯得断断续续,拖尸的草席已消失在茫茫雪幕中。韩琦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与期待?他放下粗陶碗,碗底磕在破木桌上,发出沉闷一响。
“好……好一个‘耐心’与‘决心’”他喃喃着,撑着桌沿缓缓起身,掸了掸旧裘上的雪沫,目光投向棚外白茫茫的天地,“老朽……该走了。”他走到门帘边,寒风卷着雪片扑进来。韩琦停步,没有回头,苍老的声音混在风里,却异常清晰地送入赵顼和许将耳中:
“公子且看……这雪,下得虽紧……”
“可它啊……终究……不会一直下。”
话音落,老迈的身影掀帘而出,蹒跚没入风雪。茶铺内,只剩炉火噼啪,茶烟袅袅。赵顼依旧端坐,目光重新投向棚外。风雪迷眼,他却仿佛穿透了那层层雪幕,看到了更远的地方。许将垂手肃立,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方才那番对话,字字机锋,句句惊雷!韩相公最后那句“雪不会一直下”,是感慨?是预言?还是……对这位少年亲王无声的认可与期许?他偷偷抬眼,看向灯影下赵顼沉静如渊的侧影。
那并非冷漠,而是一种洞悉了苦难与困难后,可能依旧选择向前的绝对的清醒与坚定。风雪呼啸,茶铺如舟。许将忽然觉得,这汴京城外十里铺的破败茶棚,此刻竟比那金銮殿,更让他看到了未来大宋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