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林的尽头,并非墙壁,而是一道边缘不断蠕动、收缩的肉膜豁口。豁口内里是更深沉的黑暗,浓郁得仿佛实体,连右臂晶体散发的幽蓝光芒都被其吞噬大半,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那股同源相吸的共鸣感,正是从这豁口深处传来,如同心脏起搏,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李火旺的意识深处。
他没有犹豫,踏入了豁口。
粘稠。
这是第一感觉。空气变得胶着,每吸入一口,都像在吞咽混着铁渣的冰冷糖浆。脚下的触感也变了,不再是坚硬的骨质或石质,而是某种富有弹性、略带湿滑的基底,踩上去会微微下陷,发出“噗叽”的轻响。
光芒在这里被进一步压制,只能勉强视物。他发现自己仿佛站在一片广阔的、由某种暗红色肉质构成的“海滩”上。头顶没有天空,只有无限向上延伸的、同样质地的“肉壁”,其上布满了粗大的、如同血管或神经束般的脉络,一些脉络中偶尔有黯淡的流光闪过,短暂地照亮四周。
这里就是“锈海”。
并非由水构成,而是由高度浓缩、几乎液化的“锈蚀”物质形成的某种……沉积层。粘稠的、铁锈色的“海水”在远处无声地荡漾,泛着油腻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的气味难以形容,是极致的腥甜混合着金属氧化、有机物腐败以及某种……近乎神圣的檀香气息,复杂得让人头脑发胀。
右臂的晶体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近乎呻吟般的震颤。这里的“锈蚀”浓度远超外面的碑林,而且更具“活性”,不再仅仅是沉淀的记录,更像是……活着的本源。
他向前走去,脚下不时踩到一些半埋在肉质基底里的“东西”。有时是半截覆盖着锈痂的骷髅,眼眶里生长着细小的、如同珊瑚般的蓝色晶体;有时是一团仍在微微搏动的、由金属和血肉纠缠而成的器官状物体;他甚至看到一艘小型舟艇的残骸,大部分都已锈蚀得与肉质基底融为一体,只有一小部分扭曲的船舵还露在外面,上面挂着一具穿着古老制服的干尸,干尸的胸口,一枚与他臂内晶体相似、但色泽黯淡许多的蓝色晶石已然碎裂。
这些都是“遗蜕”。是更早的“噬碑者”,或者别的什么存在,最终在此地沉沦、溶解后留下的残骸。他们携带的“锈蚀”,无论是源自晶体还是其他,最终都回归了这片锈海。
晶体传来的渴望几乎化为实质的绞痛,催促着他深入锈海。
他踏入那粘稠的“海水”中。
冰冷刺骨,并非温度上的低,而是一种直接渗透灵魂的寒意。同时,无数混乱的、强烈的“信息碎片”如同水蛭般,顺着接触点疯狂钻入他的身体。不再是碑文上相对有序的记录,而是纯粹的情绪、破碎的感知、失控的幻觉、以及濒临彻底瓦解的认知尖叫。
“不……不要融合……”
“真理……就在……锈蚀之中……”
“母亲……船在吃我……”
“墙是活的!它在呼吸!我们都在它的肺里!”
“错了……全都错了……坐标是陷阱……”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洪流比碑林中的更加狂暴,几乎要瞬间冲垮李火旺的意识。他闷哼一声,感觉自己的头颅像要炸开。左手的蓝色斑点剧烈闪烁起来,似乎在这片本源锈海的刺激下,重新变得活跃,甚至开始反向侵蚀,与右臂晶体争夺起涌入的“养分”。
他的左眼视野开始扭曲,看到的锈海不再是单纯的暗红色,而是浮现出无数重叠的、闪烁的、无法理解的几何图形和色彩斑块。他的左耳听到了亿万种混杂的噪音,从低频的嗡鸣到高频的尖啸,其间夹杂着仿佛来自远古的祈祷和歇斯底里的狂笑。
右臂晶体光芒大盛,强行镇压着左半身的异动,更高效地过滤、吸收着那些混乱的信息流,将其转化为更精纯的、属于它自身的“锈”。石臂上的金属光泽越发明显,甚至开始浮现出细密的、类似电路又似符文的天然纹路。
他像一个在惊涛骇浪中艰难前行的溺水者,依靠着右臂这唯一的“浮木”,向着共鸣感最强的锈海深处跋涉。
越往深处,海水越粘稠,阻力越大,遗蜕也越少,仿佛都被更深处的什么东西“消化”了。周围开始出现一些巨大的、缓慢蠕动的阴影,在粘稠的锈海中沉浮。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时而像膨胀的脏器,时而像缠绕的锁链,时而又像是某种多肢节生物的残骸。它们散发出的气息古老而庞大,带着一种漠然的死寂,对李火旺这个渺小的闯入者毫无兴趣。
它们是“锈海”本身的组成部分,是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近乎永恒的“锈蚀”聚合体。
就在李火旺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被周围的信息洪流彻底同化、分解时,他看到了“它”。
在锈海的最中心,一片相对“平静”的区域,矗立着一具难以形容的庞大事物。
它像是一具巨人的骨骸,但骨骼并非钙质,而是某种漆黑的、不断剥落着锈屑的金属。它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如同子宫中的胎儿,头颅低垂,巨大的金属手骨环抱着膝盖。它的胸腔内部,没有心脏,也没有别的器官,只有一团缓慢旋转的、深邃的幽蓝色漩涡——那颜色,与李火旺臂内的晶体同源,却纯粹、庞大何止千百倍。
这具“遗蜕”是如此巨大,李火旺站在它面前,渺小得如同蝼蚁。它散发出的共鸣感强大到让李火旺右臂的晶体发出了近乎哀鸣的震颤,那是下级生命面对本源时的敬畏与渴望。
“基石……”
一个词,并非通过声音或信息流,而是直接烙印在李火旺的灵魂中。
这具“遗蜕”,是最初的“守墓人”?是某位强大的“噬碑者”最终形态?还是……构筑这艘船,乃至“墙”本身的某种……基础单元?
右臂的晶体疯狂地催促着他,去触碰,去汲取,去融合那团幽蓝的漩涡!
李火旺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粘稠的锈海在他身边分开一条道路。他伸出已经完全石化、闪烁着幽蓝符文的手臂,一点点地,伸向那具庞大遗蜕环抱着的胸腔,伸向那团缓慢旋转的、代表着终极“锈蚀”本源的漩涡。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幽蓝光芒的瞬间——
“火旺……”
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是母亲的声音。不是幻觉,不是信息干扰,那声音里带着真实的、几乎要碎裂的担忧和呼唤。
他的动作猛地一顿。
右臂晶体爆发出愤怒的光芒,试图强行控制他的身体继续前行。
但就在这一顿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在那庞大遗蜕的脚边,锈海之中,半埋着一具相对“新鲜”的尸骸。那尸骸穿着与他登船时相似的衣物,面容已然模糊,但尸骸的左手紧紧攥着一样东西——一个粗糙的、用木头雕刻的,已经遍布锈痕的小小护身符。
那是……他家乡的风格。是登船者,在彻底沉沦前,留下的最后一点属于“人”的印记。
“不……”
李火旺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不再是晶体的操控,而是源于他几乎被磨灭的自我意识,发出的一声微弱抵抗。
右臂的晶体剧烈震动,幽蓝触须甚至从他手臂裂缝中探出,想要强行刺向那团漩涡。
李火旺猛地抬起左手——那只覆盖着被压制、却并未完全消除的蓝色斑点的左手,狠狠地抓住了自己石化的右臂!
滋——!
一股剧烈的、如同冰火交煎的刺痛在他双臂交缠处炸开!左手的锈蚀与右臂的晶体本源发生了最直接的冲突!
这短暂的自我挣扎,打断了晶体的吞噬进程。
也就在这一瞬间,那具庞大的、蜷缩的金属遗蜕,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它那低垂的、由锈蚀金属构成的头颅,仿佛抬起了一毫米?那空洞的眼窝,似乎……“看”了李火旺一眼?
一种无法言喻的、超越了恐惧和理解的情绪,如同冰水般浇遍了李火旺的全身。
右臂晶体的躁动戛然而止,甚至流露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类似忌惮的情绪?
下一个刹那,一股无法抗拒的排斥力从脚下的锈海、从周围的空气、从那双空洞的眼窝中轰然爆发!
李火旺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整个人就被这股力量猛地抛飞出去,沿着来时的路径,如同被无形巨手甩出,瞬间穿越了肉膜豁口,重重地摔回了碑林边缘的骨质地面上。
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仿佛要把吸入的锈海气息全部呕出来。
右臂的晶体沉寂下去,不再散发光芒,也不再传递渴望,仿佛受了惊吓,又像是在消化刚才近距离接触“基石”时获取的些许信息。左手的蓝色斑点也重新变得黯淡。
他抬起头,看向那道仍在蠕动收缩的肉膜豁口,里面依旧是深邃的黑暗。
刚才那一刻,那具“基石”遗蜕,真的动了吗?它是在警告?还是在……期待?
而母亲的那声呼唤……
李火旺艰难地撑起身体,靠在冰冷的骨架上,感受着体内两种“锈蚀”暂时达成的、脆弱的平衡。
他看向自己石化的右臂,那上面新生的符文若隐若现。
他明白了。
吞噬,不仅仅是为了成长。
或许,也是为了……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