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那一声“母亲”,赵映安凝目去看,终于看清了眼前人,苍白的面色,忧郁的眼神,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了。
赵映安从椅榻缓缓起身,走到萧岩面前,再次轻唤:“岩儿……”话音未落,面色陡变,双手往前猛力一伸,将萧岩推倒在地。
身后的宦官们赶紧上前,想将皇帝扶起,却被萧岩挥开。
赵映安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儿子,咬牙切齿道:“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把我也杀了,把我也杀了!”
萧岩从地上站起,拂了拂衣摆:“母亲在说什么,儿子不懂。”
“你不懂?”赵映安笑得悲凉,“你可什么都懂,他待你如何,你不是不清楚,生身父亲也不过如此,你却要置他于死地,你哪还有心。”
“经史子集,朝堂政务,利弊权衡,哪一样不是他给你传授,哪怕他对不起天下所有人,却真心待你!”
此时殿中众人已悄然退下,只留母子二人于殿中。
萧岩点了点头,并不否认,在自己母亲激愤甚至癫狂的情绪之下,冷声问出:“那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赵映安怔在那里,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是新粉的墙面。
“我的父亲到底是不是他?”萧岩再问。
赵映安不知是笑还是哭,原来儿子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的行径在他年幼的心里留下了痕迹,她以为他年幼不知事,不过是这孩子一直装糊涂而已。
原来是她害了他,是她让他丢了性命。
“不是……他不是……”赵映安喃喃道。
萧岩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不是就好。”
接着又道:“母亲莫要多想,只管在这宝宁殿安心养病,待病好了,儿子再来看您。”
赵映安脸上的肉颤着,这就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他这是准备将自己幽禁到死啊……
在萧岩即将迈出殿门的一刻,赵映安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问了一句:“若他是你的父亲呢?”
萧岩离开的脚步未有半点停顿,淡淡飘来一句:“那他就更该死。”
……
陆家……
下人们无声地做着手头事,院里院外,没有一点声音,因为太静,显得扫帚刮擦地面的声音都异常刺耳。
上房弥漫着散不开的药味。
陆老夫人眼睛呆滞地靠坐于床头,两只手规矩地合在衾被上,回想着她这大半辈子。
做姑娘,嫁人,生子……再丧子……
白发人送黑发人,她这一生,再无任何牵挂……
“老姐姐啊……”
一个声音响起,陆老夫人转过头,见曹氏坐在榻边,睁着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看着她。
“你得提起精神来,咱们这个年纪,精神一垮,可什么都垮了。”曹氏说道,“晏哥儿虽然没了,咱还有小三,还有崇儿,咱们大房不是没了指望。”
说罢,曹氏见她仍是那样,没办法,只能自揭伤疤地说道:“当年小二走的时候,我不也挺过来了,怎么你比我还不如?”
曹氏口中的小二是她的大儿子,也就是陆溪儿的父亲。
陆老夫人转动眼珠,张了张嘴,两眼滚下泪来,颤声道:“我只有他这一个……”
正在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从旁响起:“祖母不要哭,大伯那么厉害,姐姐也厉害,他们一定还活着。”
陆老夫人和曹氏转头看去,不知小陆崇几时进到屋里。
曹氏把眉一立,拉过自己孙儿:“我的哥儿,谁在你跟前嚼舌头?别听他们乱说。”
“他们说大伯和姐姐死了。”小陆崇说道,“我不信,把那些人骂了一顿。”
陆老夫人眼泪流得更汹了。
正说着,石榴走来,轻声道:“老夫人,宫人又降赏赐了。”
陆老夫人不得不强行从榻上起身,穿戴整齐,带着一众家人出门跪接赏赐。
宫监宣读完赏赐明细离开后,陆老夫人再也撑不住,往后仰去,幸好众人把心神都放在她身上,及时搀扶住。
陆铭川看着那些搬入府中的赏赐,脸冷得发青,像铁一样。
众人前后环簇,将陆老夫人扶进上房,慌乱中从外跑来一门子,踮脚探脖得在人群中张望。
“三爷,三爷……”那门子寻到陆铭川跟着,咽了咽喉,“门外有人求见。”
陆铭川问道:“谁?”
“他们不说,只说要见你。”
“他们?”
“是,两个人,看着……”门子欲言又止。
“看着什么?”陆铭川又问。
“像是急着见您,穿着旧衣,很疲惫的样子,眼中充着血丝。”
陆铭川低眼想了想,抬眼道:“引他们进来,带到我的书房。”
“是。”门子应声去了。
不一会儿,人被带到陆铭川面前。
那二人一见到陆铭川,单膝跪下,向上抱拳道:“属下参见陆都虞。”
陆铭川任都虞候一职,手下众多,并不能将一众人都认得。
“你们是……”
二人各自报上姓名:“属下鲁二、鲁三,随迎亲使团的小兵。”
鲁家三兄弟,鲁大留于宅中看护,鲁二、鲁三则被陆铭章指派了别的任务,因他二人小兵身份,方便来去,隐于人群无人识得。
是以,返回京都向陆家三爷传报消息。
陆铭川一听迎亲使团,脸上针刺般地一麻,两步上前,将他二人扶起。
灿然的阳光被云层遮挡,向下界投下巨大的阴影。
屋内,鲁家兄弟激愤地备述着,陆铭川面目紧绷,满屋沉重,直到鲁家兄弟话音尽落,陆铭川猛地把手边的小几掀翻,因着力度太大,不止杯盏碎裂,连那小几都碎成了几段。
“我兄长和姨娘如今可还好?”陆铭川关心道。
“大人和夫人无事,只是大队人马……就剩我们几人,再无活口……”
陆铭川听到兄长和戴缨无事,本是好刚强一人,两眼开始发热发烫,背过身,走到案前,撑着桌面缓缓调整呼吸,在长吁一口气后,再转过身,问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兄长派这二人回来绝不是单单报信,一定另有交代。
鲁家兄弟回禀道:“大人让带话,叫陆都虞辞去职务,带着陆家族人还乡。”
陆铭川先是一怔,转瞬明白了兄长的用意。
依小皇帝的心性,如今留着陆家不过是对外做做样子,不知道哪一日,他心血来潮随便找个由头,就对陆家动手,来个斩草除根。
届时,整个陆氏一族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他宰割,不如趁此契机,全族隐退。
陆铭川没有对官职的半分不舍,很快给了答复:“你们回去告诉兄长,让他不必担心,我会带族人一齐回老家,将他们安顿好。”
鲁家兄弟对看一眼。
“怎么?”陆铭川见他二人似有话说。
“大人说,让三爷先带陆家族人回老家住一段时间,再搬离。”
“再搬离?”陆铭川沉吟片刻,难道兄长担心老家也不安全?遂点了点头,“好,先回家暂且安顿,待我再想办法,寻去处。”
“不必,大人已有安排。”鲁家兄弟说道,“三爷先带族中家眷回乡,住上一段时日,等消息。”
陆铭川追问:“等消息,什么消息?”
“战败的消息,大燕关战败的消息,待大燕关战败的消息一旦传出,大人即刻带族人动身,赶赴大燕关。”鲁家兄弟补说了一句,“那里有我们的人,到了大燕关,才算真正安全。”
此语一出,陆铭川只觉浑身血液骤然凝固,随即又猛地翻滚起来。
兄长一定去了大燕关,必是打算将那里作为据点,在死局中为自己和家人生生劈开一条看似不可能的活路。
“好,我明白了。”
“另外,大人特意嘱咐,三爷向小皇帝请辞,他若应下还罢,他若不应……大人这般说小皇帝必会点头……”鲁家兄弟上前,将陆铭章的话道了出来。
陆铭川凝神听了,记在心里。
“你们休整两日,转告兄长,家中一切都好,让他不必担心,我会将族中老小照顾好,再转告……”
陆铭川顿了顿,“老夫人很是惦念他。”
鲁家兄弟说道:“只是我二人并不立刻返回罗扶,需去平谷一趟,这消息怕是不能立马带到。”接着又道,“另外,我二人还要再去北境,时刻关注战况,以免误了传信时机。”
陆铭川点了点头:“有劳了。”
“对了,还有一事。”鲁三拍向脑额,想起一事。
陆铭川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
“大人说,陆家离京时,把大姑娘从谢家接出来,带上她,莫把她落下了。”
陆铭川点了点头:“好,晓得了。”
鲁家兄弟赴平谷,并不会多说什么,而是捎带去几句话,告诉他们,陆家族人离了京都,叫他们自己多做些准备。
给戴家老爷一种陆家很可能会被朝廷清算的风向,以此达到警醒的目的,别的并不会说,若是聪明,该知道给自己留退路。
陆铭川安顿好鲁家兄弟,让他们在府中歇一夜,然后去了上房。
宫里每降一回赏赐,陆老夫人身上的精气神就消减一回,强撑着宫人离开。
那些明晃晃的珠宝,刺着她的眼,无不提醒着她,她儿子的命就换了这么些没有温度的死物。
曹氏看着也不落忍,却也无法,只能在旁边絮絮劝说:“老姐姐,这口气你得撑住呐,偌大的府宅,我也只能跟你说得上两句话,你若有个什么不好……”
曹氏本意是想给陆老夫人鼓劲,可这话听着就像人不行了似的,陆铭川及时走来。
“母亲,你先出去,儿子有话同老夫人说。”
曹氏“嗳”着叹了口气,慢腾腾地起身去了外面。
陆铭川走到门前将房门闭上,立着不动,站了一会儿,忽地又将房门打开。
果见曹氏贴着门缝,因房门开得突然,没有防备,身子往前一栽,见自己偷听被发现,脸上挂不住,抿了抿嘴,转身去了外面院子。
陆铭川这才走到榻边,看着榻上一脸憔悴的陆老夫人,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