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出巡那日清晨,马蹄声远去后,沈知微便回了凤仪宫。
她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一张西域商道图。纸上墨线勾出几条主路,其中一条从龟兹向东,经河西走廊直入大周关隘。这条路上,最近三个月有十七支商队通关,报货以香料、皮毛为主,数量逐年递增,但今年的总车数是往年的两倍。
她指尖点在“河西”二字上,停了片刻。
当晚,她召来谍网女官,命其加急传信太子行营:近日若有大宗香料车队入境,务必查验夹层,尤其注意盐类违禁品。
三日后,快马回报。
太子已抵河西关隘,接密令后设伏于要道侧谷。一支三百辆驼车组成的商队自西而来,领头人披褐袍戴帷帽,自称龟兹商人,所载皆为乳香与玛瑙。文书齐全,守将本欲放行,却被太子拦下。
随行官员低声劝阻,说边贸不易,不可轻启争端。太子未答,亲自登上一辆货箱,掀开盖板时一股刺鼻气味扑面而来。他挥手命人拆解车厢内壁,木板之下竟藏满粗盐,每车至少三十石。
总计三百车,全是私盐。
军士继续搜查,在最后一辆盐车底部暗格中发现一枚铜符。符身刻狼头图腾,背面有细纹,通译辨认为北狄骑兵左翼营信物。
太子当即下令扣押全队,封锁消息,另派亲卫快马送符入京。
紫宸殿早朝,裴砚立于龙座前,手中托着那枚铜符。
百官肃立。几名士族出身的大臣面色微变,有人开口:“太子未经兵部调令擅自截查藩商,恐损朝廷威信,更易引发外邦疑虑。”
裴砚没看那人,只将铜符高举,“这是北狄左翼营的军令符,出现在我境内三百车私盐之中。你们告诉我,这是贸易,还是图谋?”
殿中无人应声。
他转身望向阶下跪伏的使臣,“你主可曾知晓此事?”
使臣低头,“小人仅奉命押货,不知内情。”
“不知?”裴砚声音不高,“那为何偏偏走河西?那里驻军五万,粮道最紧。盐一旦流入军中,军心必乱。”
他不再多言,抬手将铜符掷于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随后,他走向太子随行副将,接过一封密报,看完后缓步走下丹墀,伸手按在太子肩头。
“做得好。”他说。
四个字落下,满殿再无异议。
当夜,凤仪宫烛火未熄。
沈知微坐在灯下,面前铺着军符拓印。她让人取来一本旧册——那是她早前命人整理的世家徽记谱录,收录百余大族宗祠碑文纹样。
她一页页翻过,目光落在虞氏一章。
虞家祖祠碑刻上有双环缠枝纹,原本只是寻常装饰,但她记得,这纹样曾在某份户部批文中见过,关联一笔巨额香料采购,时间正是半年前。
她把两张图并排摆开。
军符背面的隐纹,和虞氏碑文上的缠枝纹,走向完全一致。尤其是第三道回旋处,都少了一笔收尾——像是刻意为之的标记。
她盯着那处缺笔看了很久。
然后提笔写下一道密令:查虞氏近三个月所有对外账目,重点追踪名为“香料”“皮货”的支出项,追查资金去向及经手人。
写完,她合上册子,抬头看向窗外。
风穿廊而过,吹动檐角铜铃。远处传来更鼓声,已是三更。
她没有起身,也没有唤人添茶。只是静静坐着,手指轻轻敲打桌面,节奏平稳。
此时京城之外,太子仍驻跸河西军营。
他站在营帐外,望着被火把照亮的囚车。西域商队首领被铁链锁住双手,垂着头,褐袍已被尘土染成灰褐色。
一名副将上前禀报:“审了两个时辰,他只承认贩盐,不提军符来源。”
太子点头,“先押着。等京里回信。”
“要不要押回京城?”
“不急。”太子看着那首领,“他能走到这一步,背后的人不会坐视不管。只要我们不动,他们就会动。”
副将皱眉,“您的意思是,他们会来救人?”
太子没答,只转身走进营帐。
案上地图摊开,他用朱笔圈出几个点:河西、玉门、阳关。这三个地方,都是私盐最可能转运的出口。
他正想着,一名斥候匆匆进来,“将军,西面十里发现烟尘,似有队伍移动,人数不明。”
太子站起身,走到地图前。
“传令下去,全营戒备。关闭营门,禁止任何人出入。”
他顿了顿,“另外,把那个首领带到中军帐,我要亲自问话。”
帐内灯火摇晃。
首领被推入时脚步踉跄,抬头看了一眼太子,忽然笑了。
“殿下费这么大劲,就为了几车盐?”
太子坐在主位,不动声色,“你说呢?”
“盐而已。”首领缓缓抬头,“有人想让你们看到盐。”
太子盯着他,“那你希望我看到什么?”
那人嘴角咧开,还没开口,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军士冲进来,“报!东侧哨岗失联,巡逻队发现三人倒地,脖颈有伤,尚有气息!”
太子霍然起身。
他快步走出帐篷,寒风迎面扑来。营地四周已响起锣声,士兵迅速列队。
他回头看了一眼囚车里的男人。
对方依旧笑着,眼神却冷得像刀。
太子转身对副将下令:“加强四门守卫,弓弩手上墙。活口必须留一个,我要知道他们从哪来。”
副将领命而去。
他站在原地,手按剑柄,目光扫过漆黑的夜空。
远处山影如兽伏地,风里似乎带着铁锈味。
他抬起手,看了看指节。
上面有一道新划破的口子,是从盐车木板上刮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