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震合上手中的民情简报,纸页边缘已有些发皱。他坐在御书房的案前,窗外传来远处街市的喧闹声。商旅往来频繁,青州的布匹、豫州的粮车接连不断进出洛阳城门。百姓的日子比从前好过多了,可新的问题也跟着冒出来。
巷子里为争一口井水打得头破血流,城东几户人家因排水沟堵了互相推责,连孩童在街上追逐摔了跤,都要扯到两家祖辈旧怨。这些事不大,却日日发生,里正管不过来,上报官府又嫌琐碎,久而久之,人心就散了。
他起身走到墙边的地图前,手指划过几个标注红点的地方——都是近半月内纠纷最多的坊区。经济活了,人心却还没稳。光有货物流转还不够,得让百姓自己能说话、能做主。
“请陈修文和几位先生进来。”他对门外侍从道。
不多时,一名身穿青袍的中年男子步入殿内,身后跟着几名文书模样的人。陈修文躬身行礼,神情沉稳。“陛下召见,不知所为何事?”
“你写的《郡县治要》,我看了三遍。”李震转身面向他,“你说‘法出于民,约成于众’,可有具体办法?”
陈修文略一思索,取出随身携带的册子:“臣以为,治理不在层层加压,而在疏通末梢。如今政令下达到坊间,往往变了味。不如让每坊设议事会,由居民推选代表,商议公共事务,官府只出资源、定边界。”
“若有人借机揽权呢?”
“每月公示账目与决议,任何居民皆可查可议。做得不好,下次不选便是。”
李震点头,又问:“推行起来最难的是什么?”
“是习惯。”陈修文直言,“百姓习惯了等官府做主,突然让他们自己拿主意,反而不敢开口。”
李震沉默片刻,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试点先行,一事一议。
“就从洛阳东市三坊开始。”他说,“先解决一件实事,让大家看到结果。”
第二天清晨,李震换了便服,带着两名随从步行进城东试点区域。街道比别处整洁,路边新挖的排水沟已铺上石板,几户人家正在门口晾晒被褥。一个老妇人蹲在巷口,用竹片清理沟底残叶。
“这是谁安排的?”李震上前问道。
老妇抬头看了看他,擦了擦手:“社区管事组织的。前天开会说了这事,我们每家出一个人,官府给了石灰和砖头,三天就弄好了。”
“你们真能决定怎么修?”
“咋不能?”她笑了,“要不要改道、走哪家墙根、谁家出工几天,都投票定了。我还投了一票呢!”
李震继续往前走,来到一处刚建好的小亭子前。木柱漆色未干,顶上挂着一块牌匾,写着“议事亭”三个字。亭内墙上贴着一张黄纸,上面列着几条规矩:
一、凡涉及公共事务,须召集十五人以上居民会议;
二、决议需半数以上同意方可执行;
三、经费使用每日公示,接受质询……
下方已有七八个按了手印的名字。
“这是我们第一份居民公约草案。”一名身穿灰袍的男子走来,是负责该片区的社区管理者。他曾是军中低阶吏员,退役后经培训转入民政系统。
“昨天刚开完第一次正式会议。”他汇报,“议题是夜间巡逻队轮值。原本没人愿意干,现在分成了五组,每组十天,还配了灯笼和哨子,大家都抢着报名。”
李震仔细看着名单,发现不仅有商户,也有雇工、寡妇、独居老人。“怎么确定谁当代表?”
“自愿报名,大家举手选。年纪大的说话有分量,年轻人力气足肯跑腿,各有各的位置。”
正说着,几个孩子跑进亭子,围着告示栏指指点点。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踮脚摸着纸上的一行字:“我爸说,下周要讨论学堂的事,我可以去听吗?”
“当然可以。”社区管理者蹲下身,“只要住在这片的,满六岁就能旁听,提意见也行。”
李震站在亭外,望着这一幕。没有锣鼓喧天,也没有诏书高悬,但一种新的秩序正在形成。不是靠强令压制,而是由下而上长出来的。
回程路上,他在一家茶摊坐下。老板端来粗瓷碗茶,热情地说:“听说咱们坊要建夜市?要是真成了,我把摊子挪到路口去。”
“这事定了?”
“还没呢。下周议事会才议。不过好多人已经在商量了,有人想卖小吃,有人要做灯饰。只要大伙儿同意,官府就给划地。”
李震喝了一口茶,放下碗:“你觉得这样议事,真的公平?”
老板嘿嘿一笑:“总比以前强。过去啥事都得求里正,现在咱自己说了算。就算最后没成,也知道为啥不成。”
当天下午,李震在议事亭旁支起一张桌子,亲自听取居民意见。起初只有几个人远远站着观望,后来见他不摆架子,还拿笔记下每句话,便陆续围了过来。
有人说井台太窄,打水常撞人;有人说孩童放学无处去,容易打架;还有人提议把废弃祠堂改成共用厨房,方便孤寡老人热饭。
李震一一记下,当场交给社区管理者:“三天内列出可行方案,再开会议决。”
太阳西斜,人群渐渐散去。一名拄拐的老兵留到最后,低声问:“将军……不,陛下,这议事会能长久吗?万一哪天您不在了,会不会又变回去?”
李震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他想起穿越之初,一家人躲在山村里熬过寒冬;想起苏婉在疫病中挨家送药;想起李骁带兵北击蛮族时写来的血书。他们一路走来,不是为了建一座金殿,而是为了让普通人也能挺直腰杆活着。
“制度不会因为谁在或不在而改变。”他说,“只要它能让大多数人过得更好,就会一直存在。”
老兵点点头,转身离去。
天色渐暗,风拂过亭角悬挂的铜铃,发出轻响。李震取出随身携带的条例草稿,翻开第二页,在“居民权利”一条下添了一行字:**凡年满十六者,均有提案与表决权**。
他刚写下最后一个字,一名年轻女子匆匆走来,手里拿着一份新整理的名单。
“大人,今天又有十二人登记要参与议事会。还有件事——西巷的张婶说,她愿意把自家空屋腾出来,给孩子们办识字班,但需要些纸笔。”
李震接过名单,放在纸上压平。
他拿起笔,蘸了墨,在空白处写下第一条试点拨款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