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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茶楼奇遇》

当张翁茶楼的招幡映入眼帘时,日头已爬上了东边的城楼。两层木构小楼,飞檐挑角,虽不奢华却干净齐整,门口支着几张条凳,已有零星客人捧着粗陶碗啜饮。一个精瘦、山羊胡微翘的老者站在门口,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排队应征的人群。正是茶楼主人张翁。

沛然立刻上前一步,腰弯得极低:“掌柜的,小子手脚快,记性好!端茶送水,招呼客人,绝不出错!”他脸上堆起最诚恳的笑,甚至模仿着昨日观察到的本地伙计吆喝的腔调,喊了一句半生不熟的“客官里面请嘞——茶水热乎!”

湘云也连忙道:“掌柜的,我力气大,灶下烧火、洗碗、择菜都使得!”

张翁捋了捋山羊胡,目光在沛然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湘云细瘦却挺直的腰背。“跑堂的留下,”他指了指沛然,又看向湘云,“你…去后院,跟着王婆子,洗刷碗碟,不得偷懒!”语气严厉,却算是收了他们。

沛然心头一松,立刻学着其他伙计的模样,抓起搭在肩头的粗布巾,利落地掸了掸条凳。湘云则被一个脸色黧黑、腰身粗壮的王婆子拽着胳膊,不由分说地拖进了烟气弥漫的后院。

茶楼里的喧嚣如同涨潮的海水,一波波冲击着沛然的耳膜。汗味、劣质茶水的涩味、刚出炉的蒸饼麦香、还有客人身上的脂粉或尘土气息,混杂成一股奇异浓烈的市井味道。他学着其他伙计的样子,肩搭白布巾,在狭窄的桌椅间隙里泥鳅般灵活穿梭,将一碗碗冒着热气的茶汤准确地送到客人面前。

“客官,您的槐叶冷淘,慢用!”

“胡麻粥一碗,来喽——小心烫!”

“馎饦(bo tuo)一碟,齐了!”

他强记着那些陌生食物的名称,观察着客人丢在桌角的铜钱数量,飞快地在心里换算着价值。眼睛和耳朵一刻也不敢闲着。角落里几个商贾打扮的人正压低声音谈论着蜀地新到的锦缎价格;另一桌文士模样的则摇头晃脑,为一个字的平仄争得面红耳赤。沛然端着茶盘经过,捕捉到只言片语——“…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当真奇绝…”

蜀道难?沛然心头猛地一跳,脚步几乎停滞。李白的《蜀道难》!这诗已经流传开了?难道李白就在附近? 他强压住狂跳的心脏,装作若无其事地给那桌续水,耳朵竖得更高。然而那几个文士话题一转,又聊起了京中某位大人物的生迁,再未提及李白。

希望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便沉了下去。沛然暗自苦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活计上。他很快发现,茶楼伙计们用一种极快的、旁人难以察觉的方式记录着每桌的点单和结账——手指蘸着碗底的残茶,在油腻的木桌边缘飞快地划出只有他们才懂的符号。沛然屏息凝神观察片刻,竟也摸到了几分门道。当张翁锐利的目光扫过他负责的区域时,沛然已能娴熟地用“茶沫计数法”快速清点自己送出的茶点,分毫不差。张翁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山羊胡子几不可察地向上翘了翘。

后院的烟气更重。湘云蹲在一个巨大的木盆边,面前是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热水混着草木灰的碱水烫得她手指通红。王婆子叉着腰站在一旁,唾沫横飞:“洗仔细点!一点油花都不能有!洗不完,午饭就别想了!”

湘云咬着牙,机械地重复着刷洗动作。冰冷的井水混着热碱水,让她的双手很快变得又红又肿,指关节僵硬发痛。油腻的碗碟仿佛永远也洗不完,源源不断地从前面送进来。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混着碱水刺得眼睛生疼。她看着自己这双本该握笔敲键盘的手,如今泡在脏水里,被粗糙的陶片刮出道道红痕,一股巨大的委屈和荒谬感涌上心头。她真想把这堆碗碟全砸了!

就在她濒临爆发的边缘,一股浓郁奇特的焦香钻入鼻腔。她循着味道望去,只见灶台旁一个跛脚厨子正将一些暗红色的粉末撒进一锅沸腾的肉汤里,那香气便是由此而来。是茱萸粉!湘云眼睛一亮,一个念头猛地蹿了出来。

“王婆,能…能借点那个红粉么?”她鼓起勇气,指着那罐茱萸粉。王婆子狐疑地瞪着她:“小丫头片子,想作甚?”

“就一点点,”湘云挤出笑容,“我家乡有种法子,用这粉调点水,洗碗去油最快!保证洗得锃亮!”

王婆子半信半疑,但还是吝啬地捏了一小撮给她。湘云如获至宝,将茱萸粉溶在一小碗热水里,小心翼翼地滴了几滴进自己那盆油腻的洗碗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水面上漂浮的厚重油花迅速开始凝聚、收缩,变得更容易撇去,碗碟上的顽固油渍也似乎松动了不少!虽然效果远不如现代洗洁精,但比起纯粹的蛮力刷洗,已是天壤之别。她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

王婆子在一旁看着,惊得张大了嘴:“哎哟!你这南蛮女娃,倒真有点邪门歪道的本事!”

日头爬至中天,茶楼的喧嚣达到了顶峰。跑堂的吆喝声、食客的谈笑声、杯盘碰撞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食物和汗水的味道。沛然端着一摞刚收下的空碗,脚步匆匆往后院送,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就在他穿过喧闹大堂中央时,一个粗嘎的声音猛地拔高,盖过了所有嘈杂:

“吹!接着吹!那李太白莫不是你家亲戚?还‘饮一斗酒题诗十首’?我看是饮一斗酒吹牛十斤!”

沛然脚步一滞,像被钉在原地。血液瞬间涌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猛地扭头,只见大堂靠窗一张油腻的方桌旁,围坐着几个敞胸露怀的汉子,看打扮像是码头力夫或行商。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拍着桌子,面红耳赤地对着一个干瘦老头嚷嚷,唾沫星子横飞。

那干瘦老头也不恼,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浑浊的酒液,抹了把嘴,眯缝着眼,声音不高却清晰:“刘老五,你晓得个卵!老汉我前日刚从江陵府贩货回来,那码头酒肆里传得沸沸扬扬!李太白,真真的谪仙人!就在江陵太守的宴上,一斗酒下肚,文思如尿崩,提笔就来!十首诗!一气呵成!当场就把那些眼高于顶的官老爷们震趴下了!那纸墨笔砚,太守府上备得足足的,眨眼功夫就用掉大半!啧啧,那场面…”老头咂着嘴,一脸神往,“诗稿当场就被人抢疯了!一张纸,值这个数!”他神神秘秘地伸出两根手指。

“二十文?”有人猜测。

“呸!二十贯!还得是上好的细绢抄本!”老头嗤之以鼻。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沛然只觉得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江陵!李白在江陵!离江夏不过数日水程!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几乎让他站立不稳。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继续往后院走,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刚到后院门口,就见湘云像颗出膛的炮弹般冲了出来,差点和他撞个满怀。她脸上还沾着几点洗碗的灰渍,眼睛却亮得惊人,一把抓住沛然的胳膊,手指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微微发抖:“沛然!你听到了吗?江陵!李白!斗酒诗百篇!是真的!他就在江陵!”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狂喜,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沛然反手用力握住她的手腕,感受着彼此同样剧烈的心跳和颤抖。他重重点头,喉咙发紧,一时竟说不出话。就在这时,一声冷哼自身后传来。

“哼!又是这等没根没据的市井闲谈!”不知何时,张翁已悄然踱步到了后院门口,山羊胡子微微抖动着,脸上带着惯有的精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激动难抑的两人,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那李太白,诗才或许是有几分,可这‘斗酒诗百篇’?呵!十首诗,一斗酒?当他是酒瓮还是诗窖?不过是些无知愚夫,以讹传讹,替他扬名罢了!真才实学,岂是靠这等狂言堆砌?”

湘云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随即被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取代。她猛地扭头,眼睛瞪圆,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你懂什么!那是李白!是‘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李白!他…”她几乎是本能地就要脱口而出那首名震千古的《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来堵住张翁的嘴!

沛然魂飞魄散!他太了解湘云的暴脾气了。在张翁这老江湖面前背出尚未问世的《将进酒》?这无异于引火烧身!他闪电般出手,一把死死捂住湘云的嘴!

“唔…!”湘云后半句惊天动地的诗句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只剩愤怒的呜咽。她激烈地挣扎起来,手肘狠狠撞在沛然胸口。沛然闷哼一声,却死不松手,一边用尽全身力气箍住她,一边对着面色陡然阴沉下来的张翁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掌柜的!掌柜的息怒!她…她饿昏头了!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我这就带她醒醒神!”他几乎是半拖半抱地把还在踢打挣扎的湘云往后院角落的井台边拽去。

张翁狐疑地盯着两人古怪的拉扯,眉头紧锁,山羊胡子抖得更厉害了。最终,他只是重重哼了一声:“管好这疯丫头!再敢胡言乱语,冲撞客人,立刻卷铺盖滚蛋!”说罢,拂袖转身,往前堂去了。

沛然这才敢稍稍松开一点力道。湘云立刻挣脱出来,大口喘着气,眼睛因为愤怒和缺氧而发红,像只炸毛的小兽,狠狠瞪着沛然:“你干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说!那老古董懂什么李白!”

“我的姑奶奶!”沛然压低声音,急得额角青筋都跳,“你背《将进酒》?那是李白以后写的!你现在背出来,是想被当成妖怪烧了,还是想让人把咱们当偷诗贼剐了?你忘了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

冷水浇头。湘云满腔的怒火瞬间被浇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冰冷的后怕,顺着脊椎爬上来。她张了张嘴,哑口无言。是啊,他们是谁?两个突兀出现在大唐的孤魂野鬼。任何超前的知识,都可能成为催命符。

沛然见她冷静下来,才松开手,自己也靠在冰冷的井沿上,长长吁了口气,胸腔里那颗心还在擂鼓般狂跳不止,一半是方才的惊险,另一半,依旧是那三个字带来的余震——李太白!

“不过…”沛然喘息稍定,眼中重新燃起灼热的光,“张翁不信,是他见识少。那老头说得有鼻子有眼,地点(江陵)、人物(太守)、细节(纸墨用尽)都对得上!这传闻绝非空穴来风!李白…真的离我们很近了!”他越说越激动,声音虽低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兴奋,“江陵!我们得去江陵!”

湘云用力点头,方才的愤怒和委屈已被巨大的希望取代,眼睛亮得惊人:“对!去江陵!找他!”她下意识地摸向怀中贴身藏着的那块温润的玉珏——那是他们在黄鹤楼消失前买的廉价仿古纪念品,也是如今与那个消失的时空唯一的脆弱联系。就在她指尖触及玉珏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感觉传来!

那温凉的玉珏,竟在微微发烫!

这感觉极其细微,如同冬日里贴近皮肤的一块暖石,转瞬即逝,却无比清晰。湘云浑身一僵,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口衣襟的位置,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怎么了?”沛然察觉到她的异样。

“玉…玉珏…”湘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刚才…它好像…热了一下?”

沛然瞳孔骤缩。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悚然。这块玉珏,难道不仅仅是纪念品?它与李白的消息,与他们的穿越,到底有何关联?

还没等他们从这诡异的发现中理出头绪,一阵突兀而刺耳的哄笑如同冰水般泼了过来。

“哟!瞧瞧!这不是咱们张翁新招的‘跑堂才俊’和‘洗碗西施’嘛!”茶楼通往后院的侧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三个衣着光鲜却流里流气的家仆,为首一个三角眼、吊梢眉的青年抱着双臂,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弄,正斜睨着狼狈靠在井边的两人,尤其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湘云。

沛然的心猛地一沉。他认得那家仆衣襟上不起眼的暗纹——昨日在码头,崔明远身边那几个狗腿子身上,就有同样的标记!他们的麻烦,终究是撞上门来了。

三角眼家仆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湘云沾着污渍却难掩清丽的脸庞上,嘴角咧开一个令人作呕的淫笑:“小娘子这细皮嫩肉的,刷碗多可惜?不如跟爷们儿去伺候崔衙内?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比在这破茶楼强百倍!”他身后的两个家仆也跟着发出猥琐的哄笑。

湘云脸色瞬间煞白,随即涌上愤怒的潮红。沛然一步跨前,将她挡在身后,身体绷紧如临大敌的豹子,目光死死盯住那三角眼,脑子里疯狂转动着脱身之策。硬拼?对付三个人,他们毫无胜算。呼救?张翁方才拂袖而去,未必肯为了两个短工得罪崔家。怎么办?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凝固到极点的一刹那,前堂突然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如同沸水炸锅般的巨大喧哗!那喧哗声浪里,清晰地炸响一个跑堂伙计因激动而完全变调的、声嘶力竭的尖声吆喝,如同惊雷般穿透了所有的嘈杂,狠狠劈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贵客到——谪仙人李——太——白——驾临!!!”

“李太白”三个字,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带着无与伦比的震撼力,瞬间劈开了后院凝滞的空气!

沛然和湘云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身体猛地僵住,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思绪、甚至对崔家恶仆的恐惧,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粉碎!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回流,带来一阵令人眩晕的空白。他们猛地扭头,目光越过那三个同样被这石破天惊的吆喝震得愣在当场的崔家恶仆,死死投向通往前堂的那扇油腻门帘。耳边只剩下那三个字如同洪钟般反复回荡、撞击着灵魂。

李太白!

他来了?!

就在这间茶楼?!

就在此刻?!

沛然下意识地攥紧了胸口的衣襟,那里,那块沉寂的玉珏,竟再次传来一阵清晰而诡异的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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