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深处的黑暗，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厚重绒布，包裹着每一个劫后余生的人。只有几支侥幸保存下来的手电筒，射出微弱的光柱，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投下摇曳扭曲的影子，如同众人此刻惊魂未定的心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臭味、土腥味，还有一种绝望喘息后带来的虚脱气息。
陆小龙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岩缝渗出的地下水浸透了他的裤腿，带来刺骨的凉意，却让他近乎燃烧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环顾四周，光线所及之处，是一张张或熟悉或模糊、但无一例外写满了疲惫、痛苦和茫然的脸庞。许多人是被搀扶着、甚至是拖拽着进入这个洞穴的，此刻或躺或坐，发出压抑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一些伤势较轻的士兵，正借着微光，用撕扯下来的破烂布条，笨拙地为自己或同伴包扎伤口。没有药物，清洗伤口只能用随身水壶里所剩无几的清水，甚至直接用地上的湿泥——这是丛林里学来的土办法，明知可能感染，但别无选择。
“集合！”陆小龙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相对封闭的洞穴里回荡，压过了低沉的呻吟声。“各连、排、班长，清点你们还能动弹的人！报数！”
命令下达，回应却显得迟缓而混乱。原有的建制在惨烈的突围和亡命穿梭中早已被打得七零八落。有的班长已经阵亡，有的排长重伤昏迷，士兵们混杂在一起，很多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直接上级是否还活着。一时间，洞穴里响起此起彼伏、带着不确定性的呼喊声：
“一连的！还有一口气的，吱个声！”
“二排三班的，过来这边！”
“谁看见我们王班长了？”
“三连的人在哪？”
场面有些失控，透着一种兵败如山倒的凄凉。陆小龙眉头紧锁，心不断下沉。他知道情况会很糟，但没想到连最基本的组织都濒临崩溃。
“安静！”岩迈挣扎着站起来，他的一条胳膊用临时制作的夹板固定着，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他扫视着混乱的人群，点名几个他认识的、军衔较高的军官：“李连长！张排长！带着你们还能认出来的人，分开区域，重新登记！动作快！”
在岩迈的强力干预下，混乱渐渐平息。士兵们开始按照新的指令，以残存的军官为核心，重新聚拢。过程缓慢而压抑，每一次点名，都可能伴随着一阵沉默——那意味着又一个名字的主人永远留在了身后的丛林里。
陆小龙没有闲着，他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打着手电，一步步走过临时划出的各个区域。光线扫过一张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有的被硝烟熏得漆黑，有的因失血而惨白，有的带着被树枝荆棘划出的密密麻麻的血痕。他们的眼神大多空洞，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只有偶尔看向陆小龙时，才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如同看待救命稻草般的光芒。
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士兵，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身体不住地颤抖，嘴里喃喃自语，似乎还沉浸在突围时的恐怖场景中。陆小龙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猛地一哆嗦，惊恐地抬起头，看清是陆小龙后，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营长…他们都死了…好多血…”
陆小龙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然后从自己几乎空了的干粮袋里，摸出最后半块压缩饼干，塞到少年手里。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少年愣愣地看着饼干，又看看陆小龙，颤抖稍稍平息了一些。
他又看到一个老兵，大腿被子弹贯穿，简单的包扎处仍在渗血，但他却一声不吭，靠坐在墙边，默默地擦拭着手中那支老旧步枪上的泥污，眼神专注，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寄托。陆小龙认得他，是营里的神枪手老耿。他走过去，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低声道：“老耿，撑住。”老耿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陆小龙一眼，嘴角勉强扯动了一下，算是回应，然后又低下头继续擦枪。
在洞穴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女医生和几个略懂包扎的士兵设立了临时的伤员集中点。这里的情况最为触目惊心。重伤员躺在地上，有的昏迷不醒，呼吸微弱；有的因为剧痛而发出难以抑制的呻吟；缺医少药，女医生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处理伤口，烧红的匕首烫合较大的血管破裂处，引起的惨叫让闻者心颤。她的额头布满汗珠，双手沾满血污，但动作依旧尽可能的沉稳。看到陆小龙过来，她只是匆匆抬头看了一眼，眼神交汇的瞬间，充满了疲惫、无奈和一丝坚毅，随即又低下头去忙碌。
陆小龙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每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消失，每听到一个重伤员的呻吟，都像有一把钝刀在割着他的心。这些人，不久前还生龙活虎地跟着他训练、作战，如今却……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艰难清点，初步结果终于汇总到了陆小龙面前。
负责统计的岩迈，声音沉重得几乎化不开：“营长…初步清点…能自己站起来的，加上轻伤员，一共…一百七十三人。重伤员…四十一人，其中…有十几个恐怕撑不过今晚。”
陆小龙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血气。出发时，他的营加上临时配属的部分友军，足有一千二百余人！经历防御战的消耗，再到突围和丛林亡命，如今竟然只剩下不足二百人！减员超过百分之八十五！这是何等惨重的损失！
而且，这剩下的人中，几乎人人带伤，建制完全被打散，武器弹药损失殆尽，士气低落到了极点。可以说，这支曾经让敌人头痛的“猎鹰”营，此刻已经名存实亡，战斗力几乎归零。
“军官呢？”陆小龙的声音沙哑。
“阵亡…包括三连长、二排长在内，确认阵亡的排级以上军官…十九人。失踪…可能掉队或被俘的，无法统计。”岩迈的声音更低落了。
骨干几乎损失殆尽。陆小龙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伸手扶住岩壁才站稳。这些军官，很多都是他一手提拔、信任的兄弟，是这支部队的脊梁。他们的损失，远比普通士兵的伤亡更让人痛心。
“武器弹药情况？”
“步枪…还能用的不到八十支，子弹平均每人不到十发。机枪只剩两挺，子弹不足百发。手榴弹…几乎没了。迫击炮、火箭筒…全部丢失或损毁。”负责后勤的军官（原本的军需官已经阵亡，由一个士官临时顶替）汇报道，声音里充满了绝望。这意味着，如果敌人现在发现这个洞穴，他们连像样的抵抗都组织不起来，只能任人宰割。
洞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伤员的呻吟和岩壁水滴落的声音格外清晰。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处境的极度险恶。刚刚因为找到藏身之所而升起的一丝微弱希望，再次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悲观和绝望的情绪，像洞穴中的寒气一样，无声地蔓延开来。有人开始低声啜泣，有人目光呆滞地望着黑暗的洞顶，更多的人则是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陆小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知道，作为这支部队现在唯一的主心骨，他绝不能倒下，更不能流露出任何软弱。损失再大，只要人心不散，就还有希望。
他站直身体，走到洞穴中间相对空旷的地方，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幸存者的脸。他的眼神不再有之前的锐利和杀气，而是多了一份沉痛，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兄弟们！”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们…活下来了。”
简单的几个字，让许多低垂的头颅抬了起来。是啊，尽管代价惨重，但他们确实从那个地狱般的包围圈和死亡丛林里，挣扎着活下来了。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我知道，大家很累，很痛，很绝望。”陆小龙的声音带着理解，也带着力量，“我们失去了很多好兄弟，好战友。这笔血债，我们记下了！”
提到血债，不少士兵的眼神重新燃起了火焰，那是仇恨的光芒。
“但是，我们还活着！”陆小龙加重了语气，“只要我们还活着，SNLA的旗就没倒！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有机会为死去的兄弟报仇！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有希望打回去！”
他顿了顿，指向洞穴深处：“这个洞，是老天爷，是山神，给我们留下的一条生路！让我们有了喘口气的机会！现在，我命令！”
所有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尽管很多人因为伤痛而龇牙咧嘴。
“第一，所有轻伤员，协助女医生照顾重伤员！尽最大努力，能救一个是一个！”
“第二，还能动弹的，立刻检查武器，搜集我们身上所有还能用的物资！食物、水、药品，统一分配！”
“第三，岩迈，你带几个体力最好的，立刻探查这个洞穴的情况，摸清结构，寻找水源，确定是否有其他出口，设立警戒哨！”
“第四，所有人，抓紧时间休息，恢复体力！我们还没到绝路！”
一条条清晰的指令下达，混乱的人群仿佛找到了方向。尽管依旧疲惫伤痛，但一种秩序开始重新建立。士兵们开始行动起来，互相搀扶，检查装备，分担工作。
陆小龙看着重新开始运转的队伍，心中稍稍安定。他知道，清点出的数字是冰冷的，但人心是热的。只要这口气不散，这支被打残的部队，就还有重生的可能。
他走到洞口附近，透过藤蔓的缝隙望向外面依旧昏暗的丛林。损失是巨大的，前路是未知的，但他的眼神却愈发坚定。
“清点完了，”他仿佛对自己，也对着这片沉默的大山说，“活下来的，都是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