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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张法义

唐贞观年间,华州郑县有个叫张法义的樵夫,自幼家贫,在山野间长大,性子粗粝得像块顽石。礼数规矩于他,远不如一捆干柴来得实在。这年深秋,他揣着斧头绳索,独自往华山深处走去,想着砍些好木料换米。

越往深山,林木越是蓊郁。正挥汗间,他瞥见一处岩穴里,端坐着一个老僧,粗麻僧衣洗得发白,面容却澄净得像雨后的山。张法义平日见了庙门都懒得进,此刻却被一种说不清的静穆攫住,不由自主走上前搭话。

老僧眼皮微抬,目光清亮,只示意他坐下。两人从日头当空聊到暮色四合,林间晦暝,归路已难寻觅。老僧便取了些松柏的细末,用清水调了,递给他。那味道清苦,却有一股山林草木的沛然之气。张法义腹中竟也妥帖了。

“贫道在此清修,不欲为外人所知,”老僧言语温和,却带着分量,“檀越回去,切勿与人言及今日之事。”他顿了顿,看着张法义被生活磨出硬茧的脸,又说:“观世人多被罪业牵累,身死之后,不免沉沦恶道。若能志心忏悔,可灭罪愆。”

夜色浓重,山风沁凉。老僧让张法义用山泉净了身,又取出一件旧僧衣让他披上,就在那岩穴之中,为他低声诵念,行忏悔之法。张法义懵懂地跟着做,心里却像被泉水洗过一遍,许多积年的浑浊,竟沉淀了下去。次日清晨,他拜别老僧,循路下山,回头望去,云封雾锁,已不见那岩穴与僧人的踪影。

八年光阴,如水而逝。贞观十九年,张法义骤然病故。家徒四壁,连一口薄棺也置办不起。亲人邻里只好用些柴草将他裹了,抬至野外,草草掩埋。

黑暗,是彻头彻尾的黑暗与窒息。这便是死亡么?张法义的意识却在一片混沌中苏醒过来。他感到身子被重物紧紧压着,鼻间全是泥土与朽木的腥气。求生的本能让他奋力一挣,竟徒手推开了压在身上的薪木,从浅浅的土坑里坐了起来。月光清冷,四野寂寂,他拖着虚弱的身子,踉跄着敲响了自家的门。

家人开门,惊得魂飞魄散,以为厉鬼索命。待他喘息稍定,饮下热水,那埋藏地下七日的离奇经历,才断断续续吐出。

原来,他气绝之时,便有两人影倏然而至,身形模糊,不由分说,挟了他便行。只觉得脚不沾地,御风空中,下方山河城郭飞速倒退。不多时,便落入一处巍峨官府。朱门高墙,气象森严。入门后,是一条极长的巷道,向南延伸,不知尽头。巷道两侧,官署林立,门闾相对,一眼望不到头,只闻得里面传来隐隐的呵斥与算盘声响,仿佛有算不清的账目。

那两人引他至其中一院。堂上一位官人,绯袍玉带,不怒自威,见他们到来,竟远远便斥责那两个使者:“这是华州张法义,原限尔等三日内带到,为何迟延了七日?”

那使者慌忙俯身禀报:“大人容禀,非是小人怠惰。这张法义家养着一只恶犬,凶悍异常,难以近身。加之他乡里有祝师,颇通术法,见我等拿人,便横加阻拦,小人……小人与之理论,反被他用法术痛打一番,至今伤痛未消……”使者扯开衣襟,身上果然青紫交错,似被无形鞭笞所伤。

堂上官人闻言,沉吟不语,目光如电,扫向张法义。随即,他命判官取来善恶簿,要核查张法义平生功过。厚厚的簿册飞快翻动,沙沙作响。判官一一念来,多是些微末小恶:某年某月,曾偷摘邻家瓜果;某日某时,与人口角生了恶念;某次劳作,毁伤了禾苗……林林总总,竟也记了不下十余件。每念一桩,堂上官人的脸色便沉下一分。

张法义听得冷汗涔涔,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他平生不觉得自己是恶人,不过随波逐流,挣扎求存而已,岂料这一点一滴,竟都被记录在案。

就在官人将要发作之际,旁边一位书吏模样的属官,又从另一案几上取过一卷青皮簿子,呈递上去:“大人,且看此卷。”

官人展开一看,神色渐趋缓和。他再看向张法义,语气已不似先前严峻:“张法义,你生前在华山,曾遇一僧人,为你授衣忏悔,可有此事?”

张法义猛然想起八年前那个暮色中的岩穴,那清苦的松柏末,那潺潺的山泉,和老僧沉静的诵念声。他连忙叩头称是。

“善,”官人将簿册一合,“因你有此忏悔之诚,宿罪已得涤除。那日常诸恶,虽记于册,然根性已转,其罚可免。你阳寿未尽,可速归去。当谨记前缘,勤修善念,勿再迷失。”

言毕,便觉一股大力推来,他浑身一震,睁开眼,便是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泥土与薪木了。

自此,华州郑县少了一个粗野的樵夫,多了一个淳朴的善人。张法义依旧砍柴,却懂得了惜福,不再妄取山林一草一木;他依旧过着清贫日子,却时常尽力帮衬更困苦的乡邻。他绝口不提山中僧人与地府见闻,只是夜深人静时,常望向西岳华山那茫茫的轮廓。

那段死而复生的经历,如同一个烙印深深刻在他生命里。他明白了,举头三尺,并非虚言,人所行所思,皆有印记。然而天道虽严,亦存悲悯,那岩穴中的点化,那青皮簿上的转机,无不在诉说一个道理:浪子回头,千金不换。只要心向光明,真诚悔改,哪怕身处最深的黑暗,也终会有一线生机,自因果的严密罗网中,透出希望的微光。

2、王弘之

唐贞观年间,沁州和川县令王弘之家中,发生了一桩奇事。

这夜三更,王府宅院深处忽然传来男子的说话声。起先众人以为是进了贼,举着灯烛四处搜寻,却不见半个人影。那声音竟是从已故女婿崔轨生前住过的厢房传出的——崔轨月前病逝,棺椁早已送回博陵安葬。

“岳母莫惊,是女婿轨。”声音飘飘渺渺,似隔着一层纱,“虽知不该在妻家立灵,可我在异乡漂泊,实在苦无所依……”

王老夫人吓得手脚冰凉,被婢女搀扶着才没瘫软在地。她强自镇定,对着空屋问道:“贤婿想要如何?”

“但求立个牌位,早晚供奉些素食便好。”那声音带着阴司特有的寒气,“切记不可置肉。”

自此,王府夜夜都能听见崔轨的声音。起初阖府上下寝食难安,日子久了,竟也渐渐习惯。有时崔轨会说起地狱见闻,声音里透着说不尽的疲惫:“人生在世,杀生与不孝最是重罪。其余过错,相较之下都算小事了。”

更深夜静时,他常劝家人礼佛诵经,那语调不似说教,倒像过来人的恳切告诫。

王老夫人心疼女婿在阴间受苦,便按他所说,请人抄写《法华经》《金刚经》《观音经》各三部,又设斋供养僧众。说来也怪,自抄经那日起,府里再听不见崔轨的声音了。

就在王家以为女婿已得超度时,第七日深夜,那熟悉的声音又响起了。这次格外清晰,仿佛说话人就站在帘外。

“多谢岳母为孩儿广植福田。”声音里透着难得的轻快,“今日特来拜别。蒙佛力加持,我即将往生善处。”

一时间,王府上下悲欣交集。老夫人扶着门框垂泪,婢女们低声啜泣,都知这是最后一次听见姑爷的声音了。

崔轨顿了顿,忽然说起一桩心事:“小婿还有遗腹子,如今该有五六岁了。这孩子将来必能显达,恳请岳家善加抚育。”

晨钟将响时,那声音渐渐远去:“时辰到了,诸位保重……”

天边泛起鱼肚白,王府院中的经幡在晓风中轻轻飘动。王弘之站在廊下,望着女婿声音消失的方向,忽然想起女儿前日来信说,孙儿昨夜梦中笑醒,说看见父亲周身笼罩金光。

多年后,那遗腹子果然高中进士,官至刺史。每当有人问起他额间那道形似莲花的胎记,他总会想起童年时,外祖母常指着府中珍藏的经卷说:“这是你父亲往生的船筏。”

而王府夜话的故事,也随着那些抄写的经卷一起,在民间流传开来。说书人总爱在结尾叹道:阴阳虽隔,慈悲相通。一缕善念,足以照亮黄泉路;几卷真经,竟成渡亡舟。可见这世间最难得的,不是富贵荣华,而是生死关头那份不改的真心。

3、崔义起妻

龙朔三年五月,长安城崔府上下缟素。司元少常伯崔义起的夫人萧氏,正值盛年却骤然病逝。头七那日,请来的僧人正在用斋,灵堂里忽然响起一声惊呼——是夫人贴身婢女素玉的声音,却又全然不同往日。

那声音带着阴司的寒气,字字清晰:“我今身陷地狱,苦不堪言。幸得儿女修福,暂得放归。”满座僧侣皆放下竹箸,合十默诵。但见素玉双目紧闭,面色青白,却朝着众僧缓缓下拜:“愿向诸位师父忏悔。”

原来这萧氏生前最不信因果,常笑父亲文铿常年食素是自讨苦吃。文铿先生早年便戒绝荤腥酒肉,她却偏要反其道而行,贪欲炽盛,嫉妒成性。如今到了阴司,才知佛经所载地狱种种,竟是字字不虚。

“二十日那天,我再来带素玉亲见受罪之苦。”那借素玉之口说话的声音渐渐微弱,终至不闻。素玉身子一软,昏死过去。

到了五月二十,素玉果然如期昏厥,这一去便是三日。

醒来时,她唇焦舌燥,眼中尽是恐惧。据她所述,那日随夫人魂魄行至一座巨城,城中别院正是萧氏受刑之处。但见铁床铜柱,汤镬沸腾,夫人被鬼卒拖去烧煮,惨呼声声入耳。正痛苦间,空中忽现祥云,竟是文铿先生立于云端。

“早放素玉回!”文铿先生的声音如钟磬清越,随即对素玉道,“我女生前不受戒律,恣意贪妒,故有此报。你回去告诉崔郎,速速广修功德,或可解救。”

正说间,一位婆罗门僧自天而降,梵音缭绕间,教素玉念诵《金刚经》咒语。但见经声起处,地狱刑具暂息,萧氏痛苦稍减。

崔义起闻此,连夜请经抄写,广设斋醮。说来也怪,自那日后,素玉再未昏厥,萧氏也再未借她还魂。只有抄经的青烟,日夜不绝地飘向天际。

一年后的清明,崔义起带着儿女在坟前诵经。一阵暖风忽至,卷起纸灰旋舞如莲。老管家后来逢人便说,那日听见空中若有若无的诵经声,恰似当年文铿先生在世时的语调。

这故事在长安城中流传开来,成了父母教育子女的活教材。而崔府祠堂里,自此常年供着一部手抄《金刚经》,纸页间仿佛还留存着那段阴阳相隔的教训:

人生在世,因果不虚。一念贪嫉,铸地狱业火;一心向善,化甘露法雨。莫待铁床汤镬现前,方知持戒修行早。

4、襄阳老姥

唐神龙年间,襄阳城要铸一尊丈六金身佛像的消息传遍街巷。富户商贾争相解囊,功德簿上墨迹淋漓,唯有城西破屋里的老姥,对着空米缸发愁。

这老姥年逾古稀,守着一枚开元通宝过了六十春秋。那是她及笄那年,母亲从嫁妆里摸出最后这文钱,塞进她手心:“乖囡,留着压箱底。”此后父母亡故,丈夫早逝,儿子征役未归,她给人洗衣缝补度日,多少次饿得眼冒金星,都没动过这文钱。

铸佛炉火映红半边天时,老姥攥着铜钱在寺门外徘徊。小沙弥见她衣衫褴褛,婉言劝道:“老人家,铸佛余料够塑尊小像供您礼拜。”

老姥摇头,蹒跚至炉前。那铜钱早被摩挲得金光灿灿,映着她沟壑纵横的脸。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说“善心最贵”,便将铜钱贴额三拜,朗声道:“信女愿以此一钱,求佛光照彻幽冥,令亡母早登极乐!”言毕奋力一掷,铜钱没入铜汁不见。

三日後开炉,工匠惊见佛像心口嵌着枚铜钱,忙用锉刀打磨。当夜住持梦见金甲神人斥道:“佛心即民心,岂容尔等轻毁!”

次日那钱竟复现原处,如此三番。全城轰动,老姥却依旧每日捡柴。某日她在寺前歇脚,忽见阳光穿过柏枝,正照在佛像心口铜钱上,折出金光笼罩其身。她抬手遮眼时,听见空中似有母亲呼唤幼时乳名。

自此襄阳人皆称她“一钱婆婆”。有富商欲赠千金,她拒而不受:“佛收的是诚心,不是钱财。”后来她无疾而终,僧众葬她于寺后,下葬时见坟头生出株罕见的金钱柳,风过时铜钱状的叶片叮当作响。

如今襄阳古城犹存古寺,殿内佛像胸前的铜钱依然熠熠生辉。若在晨雾初散时细看,能见钱文间似有流光转动。当地歌谣至今传唱:

母赐一钱压箱底,女守一生未肯花。

投炉化作佛心痣,照尽人间善缘法。

莫道布施论多寡,至诚能动九重霞。

5、普贤社

唐开元初年,同州地界上有件奇事。东西两村数百户人家,各自组了普贤社,东村叫东普贤邑社,西村叫西普贤邑社,都是发心供奉普贤菩萨的善信。两社较着劲般造菩萨像,设斋供养,一时间香火鼎盛,梵音相闻。

却说东社有户人家,有个青衣婢女。这年斋日,她竟在设斋的法坛旁生下个男孩。主家嫌他生得不是时候,随口取名“普贤”。这孩子长到十八岁,终日做些担水劈柴的粗活,蓬头垢面,村里人都唤他“愚竖”,只当他是个痴傻的。

这年腊八,东社照例设斋。香烟缭绕中,那普贤竖子忽然推开众人,径直走向法坛,一屁股坐在了普贤菩萨像的莲花座上。

“反了反了!”社中长老气得胡须直颤,“这厮玷污菩萨,快拉下来!”

鞭子如雨点般落下,那竖子却不哭不闹,反而微微一笑:“我见你们诚心,才投生此间。如今真普贤在前,你们不知恭敬,反倒对着泥塑木雕磕头,有什么益处?”

话音方落,他身上突然放出万丈金光。粗布衣裳化作天衣,满面尘灰转为金色圣颜,六牙白象自云端降下,驮着他冉冉升起。但见空中天花乱坠,彩云缭绕,光明遍照十方。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真普贤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天际。

东社乡老这才恍然大悟,一个个又惊又愧,伏地礼拜不已。

消息传到西社,正是他们设斋之时。僧众齐聚菩萨堂,忽见一个临产的妇人捧着肚子闯进来,说要在此生子。

“使不得!使不得!”知客僧急忙阻拦。

那妇人却已疼得站立不住,靠在菩萨像前喘息。说也奇怪,她刚产下婴孩,周身忽然大放光明。再看时,哪有什么妇人,分明是普贤菩萨端坐莲台,怀中婴孩化作金色莲花。满堂僧众目瞪口呆,待要礼拜时,菩萨已隐去不见。

自此,同州地界上的风气为之一变。东社乡老把鞭打圣贤的鞭子供奉在佛前,日日忏悔;西社则在那妇人生产处建了一座小庙,取名“降圣庵”。两社不再争相设斋,反而学会了在挑水劈柴的汉子、浣衣做饭的妇人身上,寻找菩萨的踪影。

常有游方僧问起当年事,老人们总会指着田间劳作的后生说:“菩萨就在眼前,只恨凡夫眼拙。”

而那被菩萨点化的斋堂,至今还留着一副对联:

真圣每从凡世见,至诚不在苦劳多。

莫道愚痴无慧根,举头三尺是普贤。

6、李洽

唐天宝年间,山人李洽自东都往长安去。这日行至灞上,但见垂柳依依,流水潺潺,正是当年文人墨客折柳送别之处。他正欲寻个茶肆歇脚,忽见一青衣官吏持帖而来,拦住去路。

追洽。官吏面无表情,递上一纸文书。

李洽接过帖子,但见上面文字错乱如蚯蚓爬行,竟无一字可识。他心下诧异,强笑道:这帖书未免太过狼藉。

官吏双目如电:此乃阎罗王帖。

五字如惊雷贯耳,李洽顿觉天旋地转。原来自己阳寿已尽!他悲从中来,恳求道:可否容我暂还,与家人诀别?

官吏沉吟片刻,点头应允。二人折返时路过市集,但见酒旗招展,各色食肆香气四溢。那官吏在一家胡饼铺前驻足良久,眼中竟流露出渴慕之色。

君欲食否?李洽会意。

官吏赧然:阴阳路远,确已饥渴。

李洽当即取出千文钱,由着官吏指点,买了刚出炉的胡麻饼、热腾腾的羊肉汤。二人就在路旁石凳上对坐而食。那官吏吃得香甜,额角竟渗出细汗,不似阴司之人。

食毕,官吏抹了抹嘴,神色和缓许多,低声道:君可速归家抄写《金光明经》,或可得免。

李洽如奉纶音,急忙返家。妻子见他归来,喜出望外,待听得原委,不由相拥而泣。当下备齐笔墨纸砚,李洽沐浴更衣,在佛前焚香礼拜,这才端坐案前,一笔一画抄写经卷。

是诸众生,真善知识,能示圣道...笔锋过处,墨香与檀香交织。他忽然想起年少时曾见高僧说法,言及《金光明经》有续命延年之功,当时只当是传说,不想今日竟要亲身验证。

经成之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他与妻儿含泪作别,那官吏果然如约而至。

二人夜行数十里,但见前方一座城池巍然耸立,墙高壁坚,守备森严。李洽讶异:此是何城?

官吏答道:安禄山作乱,阴司恐有恶魂越狱为祸人间,特筑此城防范。

城主何人?

邬元昌。

李洽心头一震——这邬元昌竟是他少年同窗!当年一起读书论道的情形历历在目,不想故人已作阴司城主。

入得城来,但见街巷井然,竟与阳世无异。官吏引他至一处衙署,堂上端坐的正是邬元昌。故人相见,一个在明镜高堂,一个在阶下待审,都不禁唏嘘。

邬元昌翻阅生死簿,忽然拍案赞叹:善哉!君抄写《金光明经》功德无量,更难得的是在市集上那一念慈悲。

原来请鬼吏吃饭这等小事,在阴司看来竟是莫大善举。邬元昌取朱笔在簿上勾画数笔,笑道:阳寿当续,可速归去。切记常诵金光明经,自有福报。

李洽恍恍惚惚走出城门,再睁眼时,已躺在自家榻上。朝阳初升,妻子正端着汤药进来,见他苏醒,喜极而泣。

此后李洽专修《金光明经》,每年忌日必设斋供养。更奇的是,每逢清明,总见有陌生青衣人在坟前祭拜,想来便是当年那位鬼吏。

这故事在长安渐渐传开,文人墨客过灞上时,总爱在柳荫下谈论:原来生死簿上,最重的不是功名利禄,而是市集上请客的一念之善;最灵的续命良方,不是仙丹妙药,而是笔墨间的虔诚。

可见阴阳虽隔,善念相通。一顿饭的恩情,可动鬼神;一卷经的诚心,能转命运。人世间看似微末的善举,在另一个世界,或许正化作照破黑暗的明灯。

7、王乙

唐开元初年,有个唤作王乙的居士,自小便持诵如意轮咒,二十年来从未间断。这年开春,他与三位同修相约北上参学。行至黄河渡口,但见浊浪滔滔,唯有一条破旧渡船系在岸边。

那船夫生得獐头鼠目,见人便堆起笑脸:“几位客官要渡河?随便给些酒钱便好。”

王乙暗自皱眉,将同伴拉到一旁:“赌资如此低廉,只怕其中有诈。”

船夫耳尖,赶忙赔笑:“不瞒各位,老汉平生最爱杯中之物。诸位若能舍些酒钱,便当结个善缘。”同行的李三郎拍掌笑道:“如此爽快,正好路上解闷!”

四人登船后,船夫果然沽来烈酒。浊酒三巡,李三郎等人已是面红耳赤,唯独王乙举杯沾唇时,忽闻空中有人低语:“勿饮。”这声音清越,似从极远之处传来。他心下凛然,假意仰头,却将酒液悄悄倾入袖中。

暮色渐浓,船至河心。王乙佯装醉倒,暗中指捻念珠,默诵真言。忽见船夫蹑手蹑脚摸向船尾,从暗舱中取出一柄板斧。月光下,斧刃寒光凛凛,竟有五六寸长。

“咔嚓”两声,酣睡中的两个书童已身首异处。李三郎惊醒欲呼,斧影闪过,鲜血溅上桅帆。船夫转身逼向王乙,眼中凶光毕露。

王乙伏在船板装死,心咒愈急。正当斧风袭向后颈的刹那,船头烛火倏然熄灭。但闻“咚、咚、咚”三声闷响,斧刃深深斫入船板,离他咽喉仅半指之遥。

原来王乙常年持咒,周身自有护法相随。那三斧虽险,却皆被无形之力引偏。他趁黑摸到舱壁,忽记起日间所见——这船尾有扇旧门,虽被铁钉封死,却是唯一生机。

船夫以为得手,正待查验,忽见王乙纵身撞向旧门。年久腐朽的木板应声而裂,整个人坠入滔滔黄河。

却说对岸巡逻的官兵,早见这船行迹可疑。待救起王乙,立即派出快船围捕。那贼船夫原是个水寇,专在渡口谋财害命,今朝终于落网。

月明星稀,王乙在河神庙为亡友设下灵位。香烟缭绕中,他忽有所悟:那空中警示,莫非是多年持咒感得的护法?而钉死的旧门,恰似世人被贪嗔痴闭塞的慧命。

此后黄河渡口立起碑文,详记此事。每逢雾天,老船公都会指着石碑对后生说:“瞧见没?真心持咒的人,连阎王殿前都能走个来回。”

而王乙晚年着《如意轮灵应记》,其中有一段话常被后人传抄:

“咒力非在音声,而在念念不绝;

护法不在天外,而在方寸之间。

世人常求显验,不知平日功夫;

若能二十年如一日,凶煞自化吉祥。”

8、钳耳含光

空山新雨过后,竺山寺的钟声格外清越。县丞钳耳含光卸任后,携家眷暂居于此,算来已有月余。半年前发妻陆氏病故,他总觉得这山间云雾里,还飘着妻子的衣香。

这日黄昏,含光独登寺后大墩。但见远山如黛,暮霭沉沉,正自出神,忽见墩侧松柏间立着个熟悉身影——青罗裙,杏黄衫,不是陆氏是谁?

“夫人?!”含光踉跄上前。

陆氏转身,泪痕犹在:“郎君如何在此?”

执手相看,竟不知是梦是真。含光方欲问别后事,陆氏却指北面:“妾身居处,就在彼城。”

含光顺指望去,但见云开处现出巍巍城郭,朱甍碧瓦,竟比长安还要壮观。随妻入城,长街纵横,市廛喧阗,与人间一般无二。拐进西侧一院,但见回廊曲折,数十间精舍排列齐整。

“这第三间便是。”陆氏推门,室内陈设竟与生前一般无二——妆台上玉梳还在原处,窗前还晾着他最爱喝的阳羡茶。

夫妻对坐,恍如昨日。陆氏说起地府律令森严,含光谈起幼子近况。烛影摇红间,竟忘了阴阳殊途。

更鼓初响,陆氏倏然变色:“阴司宵禁甚严,郎君速归。”又叮嘱:“后日可带孩儿来,妾有要紧话嘱咐。切记明日莫来!”

次日含光坐立难安,终究违诺再往。陆氏见他,惊得打翻茶盏:“再三嘱咐,为何又来?”急将他推入床下,垂毡掩蔽:“莫出声,莫窥视!”

话音刚落,院中靴声橐橐。但见绯衣官人率数十随从昂然而入,声如洪钟:“唤陆四娘!”

毡幕微动,含光窥见妻子跪伏在地,那绯衣人手中簿册翻动哗哗作响:“昨日私会生人,该当何罪?”

“妾知罪...”陆氏颤声应答。

“念你初犯,罚三月俸禄。若再违禁...”绯衣人冷笑离去。

含光爬出时,见妻子面如白纸。她急急取出个锦囊塞给他:“此中书信,交付孩儿。阴司法度不比阳间,稍有不慎便是刀山油锅。”说着泪如雨下,“今日一别,再无回忆。告诉孩儿,莫学他父亲这般痴傻...”

含光归去时,大墩上云雾尽散,哪还有什么城池?唯有怀中锦囊沉甸甸的。

三日后,他携子再登大墩。夕照如血,空山寂寂。孩子忽然指着松柏深处:“父亲看,母亲在招手!”

含光极目远望,但见陆氏身影渐淡,化作青烟融入暮色。孩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枚玉坠,正是妻子常年佩戴的那枚。

当晚含光展读锦囊,信中字字泣血:“阴司最重诺言,阳人违约,累阴亲受刑。愿儿谨记:人鬼殊途,各守其分;真情不在厮守,而在不相辜负。”

此后含光终身未续弦,每逢清明,总见他在大墩上洒酒祭奠。山风过处,松涛阵阵,似有环佩叮咚。

寺中老僧常对香客说:至情能感鬼神,却也要知进退。你看那月满则亏,水满则溢,阴阳相隔处,自有一杆看不见的秤。

而墩上松柏至今尤青,有人说在某个烟雨蒙蒙的黄昏,还能听见若有若无的叮咛:

“君问归期未有期,青山处处是菩提。

若解相思莫相负,人间地下两心知。”

9、席豫

唐开元初年,监察御史席豫奉旨巡察河西。这日行至驿站,人困马乏,他忽想起前日在敦煌尝过的炙羊肝,那焦香嫩滑的滋味竟在唇齿间复苏。

“速备羊肝一味。”他吩咐驿吏。

不料这荒僻驿站物资匮乏,驿吏跑遍周遭村落,只带回半扇羊肉。席豫连日奔波,肝火正旺,见所求不得,竟命人将驿吏按在院中鞭笞。哀号声惊起寒鸦,他却端坐堂上慢条斯理地饮茶。

未几,厨艺战战兢兢呈上食盘。但见青瓷盘中盛着尚带温热的羊肝,血丝如蛛网密布。席豫举箸欲食,那肝叶忽地微微颤动,似还有生命流转其中。他顿觉喉头作呕,掷箸推盘:“撤下去!”

当夜宿在驿馆,席豫辗转难眠。三更时分,忽见满室生光,竟置身森罗殿上。阎罗王冕旒垂面,声如沉雷:“席豫,你为口腹之欲生取羊肝,何其残忍!”

席豫伏地战栗:“下官虽曾索要羊肝,然见肝颤动,实未忍下箸...”

话音未落,空中梵音缭绕,一朵祥云托着小佛降临。阎王急忙起身顶礼,佛首微颔:“此人所言非虚。”

原来那日厨役宰羊时,羊儿泪如雨下,哀鸣不绝。待取出肝魄,牲畜犹自抽搐,故呈上时仍有微动。正是这细微颤动,唤醒了席豫深藏的恻隐之心。

阎王转向殿侧,那头被宰的羊竟现身堂下。“他终未食你肝,你待如何?”阎王问。

羊儿俯首片刻,忽然人立而起,前蹄合十作揖。满殿鬼卒皆感叹唏嘘。

席豫醒来时,晨光已透窗棂。他急召昨日受鞭挞的驿吏,亲敷伤药,厚赠银钱。又命人在驿站后山建往生冢,亲手刻碑“义羊冢”,每逢忌日必亲往祭奠。

此后巡察州县,席豫必先查畜牧之事。见有虐杀牲畜者,必严加惩戒;遇仁慈放生者,则上表褒奖。随行属官皆暗笑御史成了“牛羊司判”,他却正色道:“天地生万物,各有其性。一时口腹,何忍戕害生灵?”

三年后席豫返京,途经旧驿。夜宿时忽梦青衫书生前来拜谢:“承君立冢超度,今已转生人道。”醒来但见枕边落着几根洁白羊毛。

此事传开,河西一带竟成风俗:屠户宰羊前必先诵经,市集卖肉不售活肝。更有甚者,在义羊冢旁栽种杏树,春日花开如雪,当地人皆说那是羊儿化作香雪来报恩。

席豫晚年致仕,隐居终南山。某日有牧童见他与白鹿对弈,鹿角上竟系着当年那半片青瓷盘。童子在《太平广记》中读到这故事,总爱在结尾添上自己的感悟:

“你看那阎罗殿上,佛不来辩冤屈,只证慈悲心。

世间律法千万条,到底敌不过箸尖一颤的良知。

莫道牲畜无知,生死关头,

那一跪胜过千言万语;

莫恃官威赫赫,举头三尺,

自有杆秤称着人心。”

10、裴休

唐开成元年,长安城落下第一场雪。宰相裴休披着旧毳衲,赤足踏过朱雀大街的积雪,歌妓院的琉璃瓦下正飘出暖香。这位当朝宰执在教坊司门前站定,托起钵盂,像寻常行脚僧那般躬身。

“施主慈悲。”

开门的美人儿看清来人,惊得倒退三步。满堂笙歌霎时寂静,琵琶女指尖还搭在弦上,怔怔望着当朝一品大员立在风雪中乞食。

“裴相这是...”

“不为俗情所染,方可说法为人。”他微微一笑,雪花在破衲上积了薄薄一层。

这样的场景,长安人早已见怪不怪。自师从圭峰密禅师后,裴休白日处理朝政,夜晚青灯黄卷。他注《法界观》,释《禅诠》,序文墨迹未干便被各寺争相传抄。有谏官上书说宰相耽于佛事,他却在大明殿捧笏奏对:“陛下,佛法与王道,本是同源。”

某个月夜,裴休在圭峰禅室长跪:“弟子发愿,世世为国王,弘护佛法。”

老禅师拨动念珠:“宰相宏愿,恐转世路遥。”

“心念既坚,何惧迢递?”

此后每逢朔望,裴休必往终南山斋僧。某次供养千僧毕,老方丈指着西天流云笑道:“相公他日若到于阗,莫忘长安旧雨。”

众人只当是禅机,不料数年后西域传来奇闻:于阗国王喜得太子,婴孩掌心天然长着“裴休”二字。消息传到长安,裴家子弟激动不已,连夜拟表请求迎归故土。

使团西出阳关那日,敦煌的飞天壁画突然簌簌落粉。守窟画师看见颜料汇成新的祥云——分明是裴休宰相披着毳衲的模样。

然而于阗王庭的回信随着驼铃而至:“佛子转世,自有因缘。”婉拒了中朝的请求。

裴休闻讯,在相府庭中栽下一株菩提。暮鼓晨钟里,他常对树自语:“去便去矣,只要佛法得传。”

三年后的佛诞日,那菩提无风自动。管家看见叶片幻出西域文字,忙请译经僧来看,竟是于阗太子亲撰的《谢东土文》。文中说:虽隔流沙,心向大唐,愿效先德护持正法。

裴休抚卷大笑,当夜无疾而终。丧仪从简,唯棺中陪葬一部手抄《金刚经》,据说是用于阗进贡的玉屑研墨所书。

后来商队传说,于阗太子周岁抓周,弃了玉玺独取佛珠。成年后广建寺院,译经弘法,总爱对来自长安的僧人说起个梦境:某个落雪的长安清晨,自己曾立在哪家朱门前托钵。

如今敦煌第196窟还留着幅壁画:一位汉家宰相与于阗王子隔云对揖,空中飘着金粉写就的偈子:

莫道转世是虚言,宏愿能穿瀚海烟。

袈裟本在心田织,何须计较俗王权。

11、牙将子

东蜀大圣院有尊木像,来历颇奇。耆老们说,多年前它自荆湘顺流北上,过归州、穿三峡,沿江州县无不想迎请,可任你千夫牵挽,舟楫就是靠不了岸。行至渝州,百姓焚香祝祷,那木像竟自溯流而至,稳稳泊在渡口。郡守遂建大圣院供奉,自此香火不绝。

却说东川有位牙将,其子生来喑哑,年至十八仍不能言。这日少年忽取树枝在地上画字:“儿宿业深重,故罹此疾。闻大圣院灵验,愿舍身出家,或可消灾。”

牙将抚图泪下,翌日便送子入院。哑少年皈依后,每日拂晓即起,先拭佛像尘埃,再供清水鲜花。夜则长跪诵经,虽不能言,唇齿开合间自有一派虔诚。

某年腊八,住持分粥时忽闻清朗人声:“弟子来助师父。”回首竟见哑僧捧着粥钵,字字清晰如磬音。满院僧众惊异,他方娓娓道来:昨夜梦见木像伸手抚其喉,醒来便觉枷锁尽去。

更奇的是寺中还有个跛脚童子,见哑僧得此造化,遂发愿苦行。每日跛着腿扫尽九重殿阶,膝盖磨出血痕犹不停歇。某日抬水时忽觉足底生暖,踉跄数步竟站稳了,再试竟能奔跑如飞。

如今大圣院东庑还供着两幅画像:一为喑僧持帚扫叶,一为童子抛杖疾行。香客们总爱在画前驻足,听老僧指着殿中木像说:

“佛渡有缘人,不分哑与跛。

虔诚能动天,顽石也点头。

莫道残疾是前孽,心灯一亮破千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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