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副无形的重担,源自于他正在消逝的过去。
秦尘缓缓睁开双眼,左瞳之中,仿佛有万古岁月在奔流,那是属于历代雷帝的辉煌与悲壮;右瞳之内,今生之火却如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他越是参悟龟碑上的雷痕,那些属于“秦尘”的记忆就越是稀薄、褪色。
他还记得小雅这个名字,却已想不起她第一次为自己缝补衣衫时,那双澄澈眼眸里羞涩又认真的光景。
他还记得那个守着英灵碑的少年,却忘了少年初见那些名字时,脸上是何等崇敬又向往的笑容。
这些鲜活的画面,正被一幅幅波澜壮阔的古史所覆盖、碾碎。
他正在变成一个承载着九百零七段人生的容器,而自己的那一份,却被挤压得无处容身。
就在这时,一阵蹒跚的脚步声传来。
悲瞳妪端着一碗清水,颤巍巍地递到他面前,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哀伤。
她从不说话,只以眼泪洗涤这座孤寂的雷岛。
秦尘低头,水面倒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一道刺目的劫光。
光芒中,一只通体透明的劫光鱼腹内,清晰地显现出一幕画面:阴暗的柴房里,年幼的小雅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对着黑暗小声地、坚定地重复着:“大人说过,他绝不会丢下我的……”
心,猛地一抽。
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痛,可他的脸上却做不出任何表情。
他知道自己应该悲伤,应该心疼,可那份共鸣的情感,仿佛被一层厚厚的冰川隔绝,无法涌上心头。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与其被动地被磨灭,不如主动去承载!
秦尘殷红的鲜血汩汩涌出,带着一丝淡淡的金色雷芒。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淌血的手掌,重重按在了那布满雷纹的龟碑之上!
“轰——!”
仿佛是沉睡万古的凶兽被唤醒,整座龟碑剧烈震颤!
鲜血沿着古老的雷纹迅速蔓延,所过之处,石板竟寸寸龟裂,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下一刻,石碑轰然崩解,那九百零七个烙印其上的名字,瞬间化作九百零七道刺目的银紫色雷丝,如一群嗜血的疯蝗,朝着秦尘扑来!
“噗!噗!噗!”
雷丝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一根接着一根,精准无比地刺入了他背后的脊椎大龙!
“啊啊啊啊——!”
秦尘仰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那是万针穿脑、凌迟灵魂的极致痛苦!
每一根雷丝的刺入,都伴随着一段磅礴而陌生的记忆洪流。
他看到了齐天雷帝独战九天神魔,战至右臂断裂,仍以左手擎雷,笑声震彻寰宇;他看到了玄霄雷帝为封印域外天魔,引无尽业火焚烧己身,与魔同归于尽;他看到了赤雷子为守护身后亿万苍生,在漫天敌军中悍然自爆元神,化作一场璀璨的雷霆烟火……
每一段记忆都是一部史诗,每一份情感都是一种极致的道。
他的身体跪倒在地,脊椎骨仿佛要被寸寸撑裂,但他按在龟碑残骸上的手,却死死不肯松开!
远方,正在打扫碑林的守碑童猛然抬头,他惊恐地望向生者碑林的方向,那里,一块刻着“秦尘”二字的石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虚化!
“大人!大人!您的名字……您的名字从生者碑上消失了!”少年撕心裂肺的呼喊声穿透雷鸣。
这便是代价!
当他选择承载他人之名时,他自身的存在,正被这方天地规则所抹去、所遗忘!
“不……不可以……”悲瞳妪发出嘶哑的呜咽,她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看着在痛苦中痉挛的秦尘,浑浊的老眼中第一次迸发出骇人的光芒。
她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柄尖锐的石锥,竟开始在自己那布满皱纹的额头上疯狂刻画!
一笔一划,她将自己一生所记、所守护的九百零七个名字,尽数刻在了自己的血肉之上!
额头鲜血淋漓,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口中喃喃自语:“我记得……我全都记得……”
当最后一个名字落下,她凄然一笑,用尽全身力气,一头撞向那崩裂的龟碑!
“我替你记住!”
“砰!”
头骨碎裂,鲜血溅射在龟碑残片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些已经黯淡下去的名字,在沾染了老妪的鲜血后,竟重新爆发出璀璨的光芒,仿佛得到了某种确认,更加疯狂地涌入秦尘体内!
剧痛的浪潮终于退去,秦尘缓缓抬起头,看到的却是悲瞳妪倒在血泊中,生机飞速流逝的身影。
他瞳孔猛缩,挣扎着爬过去,一把抱起老妪逐渐冰冷的尸身,掌心催动起蕴含磅礴生机的太乙青木雷,拼命灌入她的体内。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她的生命本源早已枯竭,犹如干涸的河床,再多的雨水也无法让其复苏。
秦尘这才惊觉,这位以泪洗碑的老妪,每哭一次,都在折损自己的寿元。
她早已油尽灯枯。
秦尘抱着她,沉默了良久,良久。
最终,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枚锈迹斑斑、形如长钉的法宝——逆命钉。
他褪去上衣,露出心口处那枚天生的雷霆印记,而后,他握紧逆命钉,在雷纹旁边,狠狠地刻下了第一道笔直的竖痕!
血肉翻卷,剧痛钻心,他却面无表情,声音沙哑而坚定,仿佛在对天地宣誓:
“从今日起,此身为碑,葬九百零七世英魂。”
话音落,他引动体内一丝珍贵无比的鸿蒙本源雷,将其化作一条锁链,强行将那九百零七道名字所化的雷丝尽数捆绑,而后猛地拽入自己丹田深处那枚不断吞噬万物的祖雷胚胎之中!
“轰隆!!!”
祖雷胚胎承受不住这股宏大的英魂之力,轰然炸裂!
但下一瞬,无数碎片又在鸿蒙本源雷的牵引下疯狂重组,最终,化作一颗表面布满九百零七道银紫雷痕、正“砰砰”跳动的雷霆之心!
雷忆之心!
秦尘缓缓站起身,他望向遥远的南洋深处。
双瞳开阖之间,左眼倒映着千世英魂的悲歌,右眼则穿透无尽海水,精准地锁定了一座沉寂在海底的古老祭坛。
就在此时,海面之上,一只劫光鱼突兀地跃出水面,鱼腹之中,一道画面一闪而过:小雅正背对着他,站在一面古朴的轮回镜前,背影决绝,而她的手中,赫然握着一枚与他心口雷纹印记一模一样的玉佩!
秦尘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想不起这枚玉佩的来历,更想不起那面轮回镜代表着什么,但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慌与痛楚,让他不受控制地低声呢喃:
“这一次……换我来找你。”
几乎在同一时刻,远在亿万里之外的南洋海底废墟,那座古老祭坛中央,一枚沉睡了万古的雷霆图纹,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秦尘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怀中已经失去温度的老人。
他刚刚获得了承载九百零七世记忆的雷心,拥有了洞悉古今的瞳力,可这一切,却是用一条鲜活的、卑微而又伟大的生命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