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棉田染成琥珀色时,麦生的竹篮已经装满了白绒,沉甸甸的像揣了半篮雪。他抹了把额头的汗,看哑女正踮着脚摘最高处的红绒棉,竹镊子在她手里灵活得像只小雀,轻轻一夹,那团浅粉的绒就落进铺着红布的筐里,连点绒丝都没飞散。
“最后一排了!”春杏拎着个大布袋子走过来,袋口露出蓬松的白绒,像袋刚摘的云,“我娘说今儿得把裂透的桃都摘完,明儿怕是要落霜,冻着绒就不好弹了。”她往麦生的竹篮里瞥了眼,白绒堆得冒了尖,“你这籽王的绒真够壮,弹絮时准能蓬得老高。”
小虎扛着个空麻袋,脚步有点晃——他已经来回跑了三趟,把摘好的绒送回仓房。“仓房的架子都摆满了,”他把麻袋往田埂上一放,喘着气笑,“我娘在麻袋上贴了标签,白绒写‘籽王’,粉绒写‘红绒棉’,普通绒写‘杂绒’,分毫不差。”他往嘴里塞了块干硬的窝头,嚼得“咯吱”响,“垫垫肚子,摘完这排就收工。”
麦生帮哑女够下最后一颗红绒棉桃,那桃裂得像朵盛开的花,粉绒从三瓣壳里涌出来,沾着夕阳的金辉,像团会发光的胭脂。“你看这绒里的籽,”他捏出粒黑亮的棉籽,“饱满得很,留着做明年的种,准比今年的还好。”他把籽放进哑女腰间的小布袋,那里已经装了小半袋,都是精心挑出的籽王和红绒棉籽。
哑女翻开小本子,在“归仓”页画了三个摞在一起的麻袋,白的、粉的、灰的各一个,旁边标着“今日摘绒二十斤”。她举着本子给麦生看,眼里的光比夕阳还亮,像落了两颗星子——这是今年摘绒最多的一天,仓房的梁柱都快被绒袋挤满了。
风里渐渐带了凉意,吹得棉叶“沙沙”响,像在催着人赶紧收工。麦生加快了速度,手指捏住裂桃的壳瓣,轻轻一掰,整团白绒就落进掌心,那绒软得能陷进指缝,带着阳光晒过的暖。他忽然发现颗半裂的桃,绒还没完全舒展开,赶紧做了个记号:“这颗明儿再来摘,急不得。”
春杏正把散落在地上的绒丝拢起来,哪怕只有一小撮,也小心地收进布袋。“我娘说绒丝虽细,攒多了也能弹个小棉垫,”她指着田埂边的草堆,“虎娃的小褥子就缺这点软和的,正好用上。”她忽然笑出声,“你看小虎,又在偷吃仓房的柿饼。”
远处的小虎正蹲在仓房门口,手里攥着块柿饼,嘴角沾着糖霜,见被发现了,赶紧把剩下的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喊:“就一块!给大家留着呢!”
张叔拄着拐杖来的时候,烟袋锅里的烟叶已经快燃尽了。他走到田埂边,看着满田的空桃壳,像撒了一地的小月牙,眼里的笑意比烟袋锅里的火星还暖:“好年成,好年成啊。”他摸了摸麦生竹篮里的白绒,“这绒干得透,不用晒就能存,省了不少事。”他往仓房的方向努努嘴,“我让你婶子烧了锅热水,回去泡泡脚,解解乏。”
最后一缕阳光掠过棉田时,大家终于摘完了所有裂透的棉桃。竹篮和麻袋都装得满满当当,白的像堆雪,粉的像堆霞,在暮色里泛着柔和的光。麦生和小虎抬着最重的籽王绒袋,春杏拎着红绒棉筐,哑女抱着装棉籽的小布袋,一行人踩着田埂的影子往村里走,脚步声在秋暮里格外清晰。
仓房的门一打开,暖烘烘的绒香就涌了出来,混着柴草的气息,像钻进了朵巨大的棉花云。小虎把最后一袋绒扛到架子上,与其他麻袋排在一起,整整齐齐像队站军姿的兵。春杏娘正往灶里添柴,锅里的水“咕嘟”响,蒸汽顺着锅盖缝往外冒,在昏黄的油灯下凝成细小的水珠。
“清点好了,”春杏娘擦了擦手,递过个账簿,“籽王绒十七斤,红绒棉八斤,普通绒二十三斤,一共四十八斤,比去年多了十二斤。”她指着墙角的陶缸,“棉籽也挑好了,籽王的装在瓦罐里,红绒棉的装在陶缸里,都盖了布,防着虫咬。”
麦生看着满仓的绒袋,忽然觉得这秋暮的忙碌里,藏着一整年的踏实。从开春的选种、翻地,到夏天的现蕾、坐桃,再到如今的摘绒归仓,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像这仓房里的绒,看着松软,实则沉甸甸地攒着希望。
哑女把小布袋里的棉籽倒进陶缸,黑亮的籽儿滚进去,发出“哗啦啦”的响,像串快乐的音符。她往缸里撒了把干燥的草木灰,这是张叔教的法子,能防潮防虫。做完这一切,她才直起身,对着满仓的绒袋笑,眼里的光比油灯还亮。
小虎从灶房端来热水,每人一碗,水汽里飘着艾草的清香。“我娘说泡艾草脚解乏,”他把碗往麦生手里塞,“明儿还得把没摘完的桃再拾掇拾掇,霜前得清田呢。”
麦生捧着温热的碗,看窗外的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清辉落在仓房的顶上,像铺了层薄绒。他知道,这第六百零四章的摘绒归仓,不是结束,是沉淀——这些绒会在仓房里静静待着,等雪落时被弹成絮,纺成线,织成布,把这秋暮里的丰盈,酿成寒冬里的暖,再催生出明年的新绿。
晚风带着秋的清冽掠过窗棂,仓房里的绒香混着艾草的暖漫开来。麦生握紧哑女的手,她的手心沾着点粉绒,像落了片永不融化的晚霞。他忽然觉得,这归仓的日子,就像给岁月打了个结,把春的种、夏的长、秋的收都系在里面,沉甸甸的,却又轻得像朵能飘向明年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