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爆竹声刚歇,棉田上的雪还泛着冷白,麦生已经踩着残雪往仓房走。檐角的冰棱滴着水,在脚下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他怀里揣着的陶罐——里面是精心挑拣的棉籽,黑亮的籽儿裹着层草木灰,像裹了层冬雪的暖。
“慢点走,罐别晃撒了!”哑女拎着个红布包跟过来,包里是新做的布标签,上面用朱砂写着“籽王”“红绒棉”,墨迹在雪光里透着艳。她追上麦生,把布标签贴在陶罐上,指尖触到罐壁的凉,却笑得眉眼弯弯,“张叔说新岁的第一缕阳光照过的籽,来年准能长出壮苗。”她翻开小本子,在“新岁”页画了个冒着绿芽的陶罐,旁边标着“正月初一,晒种”,笔尖划过纸面的轻响,混着远处零星的爆竹声,像支迎新的序曲。
春杏挎着竹篮走来,篮里是刚蒸的年糕,热气裹着糯米的甜香漫过雪地。“我娘说新岁晒种得用新竹匾,”她把年糕往仓房门槛上一放,“去年的竹匾有霉味,沾了籽儿不好。”她指着仓房梁上挂着的棉桃壳串,“这些壳也得晒,等开春碾碎了拌在土里,比石灰还能防蛀。”
小虎扛着个新竹匾过来,竹篾编得细密,边缘用红绳缠了圈,像给匾镶了道花边。“刚从李木匠家借的,”他把竹匾往仓房院里的石桌上一放,“这匾晒得匀,籽儿不会积潮气。”他往麦生手里塞了块年糕,豆沙馅的甜在舌尖化开,“垫垫肚子,等会儿晒种才有力气。”
麦生把棉籽倒进竹匾,黑亮的籽儿在匾里滚成小丘,裹着的草木灰簌簌落下,像撒了层细雪。“你看这籽上的纹路,”他捏起粒籽王的籽,对着初升的太阳照,纹路清晰得像刻上去的,“这样的籽,胚珠饱满,开春一泡就出芽。”他忽然发现粒带虫眼的籽,赶紧捡出来扔进雪堆,“这种籽得除净,不然坏了整匾的好种。”
哑女跟着分拣,指尖在籽堆里翻拣,动作轻得像在拾珍珠。她的袖口沾了点草木灰,却特意避开红绒棉的籽——这籽壳薄,怕捏碎了。她忽然指着竹匾边缘的粒籽,那籽比别的都大,壳上还带着点浅褐的晕,“这颗留着当‘籽魁’,种在田中央,当记号。”
日头升高时,竹匾里的棉籽渐渐晒得暖了。麦生和小虎把竹匾挪到阳光最足的地方,让每粒籽都能晒到新岁的光;哑女则在旁边翻动籽堆,用手把压在下面的籽拨上来,像给它们挨个翻身;春杏负责把晒好的棉桃壳收进布袋,壳子被晒得发脆,碰一下就“咔嚓”响,像串会响的铃铛。
“你看这‘并蒂籽’,”春杏举着两粒连在一起的籽,像对孪生的娃娃,“我娘说这种籽得单独种,能长出并排的棉株,结桃也成对。”她把并蒂籽放进个小锦囊,“系在竹匾边,让太阳多晒会儿,沾沾福气。”
张叔披着新做的棉袍走来,手里拎着串柏枝,枝上还挂着个小红布包。“把这柏枝插在竹匾旁,”他把柏枝往石桌角一插,“老辈说柏枝辟邪,能护着籽儿不受虫扰。”他抓起把棉籽在手里搓,籽壳上的草木灰簌簌掉,露出黑亮的壳,“这籽晒得透,闻着有股太阳味,是好兆头。”他磕了磕新烟袋,“等过了正月十五,就该泡籽了,用温水泡三天,芽才出得齐。”
中午歇晌时,大家坐在仓房的屋檐下吃年糕。阳光晒得雪有点化,檐角的冰棱滴着水,“嗒嗒”落在地上的水洼里。春杏娘带来了腌菜,辣得人直冒汗,正好驱散雪地里的寒。麦生咬着年糕,看竹匾里的棉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撒了把黑珍珠,忽然觉得这新岁晒种的日子里,藏着最鲜活的期盼——藏着分拣时的细,晾晒时的暖,还有这满匾的黑籽,把旧岁的圆满,酿成了新年的伏笔。
“下午得把籽分袋,”小虎抹了把嘴说,“籽王装在红布袋,红绒棉装在粉布袋,普通籽装在蓝布袋,别混了。”他往麦生手里塞了个冻梨,甜汁顺着指缝往下淌,“解解腻,等会儿装袋才有力气。”
麦生啃着冻梨,看哑女正在给棉籽计数。她把籽分成小堆,每堆一百粒,数完一堆就往布袋里装,小本子上记着“籽王:三千粒,红绒棉:两千粒,普通籽:五千粒”。阳光落在她的发间,几缕碎发沾着草木灰,像落了层金粉,却掩不住眼里的亮。她忽然举起布袋,红的、粉的、蓝的在雪地里摆成排,像插了面面小旗。
午后的阳光带着点暖,麦生和小虎把分好的籽袋搬进仓房,挂在通风的梁上,离地面三尺高,防着潮;哑女则在每个布袋上再贴张标签,用浆糊粘得牢牢的;春杏负责把晒好的棉桃壳砸碎,装进陶罐,准备开春拌土用。远处的孩子们在雪地里放爆竹,“噼啪”声混着欢笑声,像给这新岁的期盼添了把火。
夕阳把雪地染成金红色时,最后一袋棉籽也挂好了。麦生站在仓房门口回望,梁上的布袋在余晖里像挂了串彩色的灯笼,竹匾里剩下的籽在光里泛着暖,柏枝的清香混着棉籽的气息,让人心里踏实。他知道,这第六百零九章的新岁晒种,是新年的开篇,等过了元宵,泡籽、催芽、再播进翻松的土里,这些藏在布袋里的籽,就会把这新岁的阳光,酿成又一季的新绿,再结出满枝的希望。
晚风带着雪的清冽掠过檐角,麦生握紧了哑女的手,她的手心晒得暖融融的,布袋上的朱砂字映在她眼里,像落了两朵小红花。他忽然觉得,这新岁晒种的日子,就像给岁月开了扇窗,把旧年的辛劳、新年的期盼都装进窗里,等春风一吹,就长出满田的热闹,把日子的轮,转得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