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像揉碎的棉絮,从黄昏飘到深夜,把棉田、屋舍、田埂都盖成了一片白。窗棂上结着冰花,像谁用指尖画了满窗的玉树琼枝,屋里却暖得很——灶膛里的柴火“噼啪”跳着,铁炉上炖着的梨汤冒着白汽,把墙面熏出层淡淡的水雾。
麦生把最后一块劈柴塞进灶膛,火星子溅到围裙上,他拍了拍,转身往炕桌凑。炕上铺着新缝的棉垫,红绒棉絮露着边,是哑女下午刚铺好的。桌上摆着碟炒花生、一碟腌萝卜,还有碗刚出锅的炒南瓜子,都是白天从囤里取的。张叔坐在炕头,烟袋杆在鞋底磕了磕,把火星磕灭:“今年这雪下得好啊,‘瑞雪兆丰年’,老辈人这话错不了。”
哑女正给大家倒梨汤,青瓷碗里浮着几粒枸杞,甜香混着雪的清冽飘满屋子。她看了眼窗外,雪已经没过脚踝,棉田那边的轮廓只剩片模糊的白,像幅没干的水墨画。“去年这时候,雪没这么大,”她轻声说,“那时候虎娃还在学走路,扶着门框摇摇晃晃,总爱抓着棉门帘上的绒球。”
虎娃此刻正趴在张叔腿上,手里攥着个布老虎,是用做棉袄剩下的红绒布缝的。他咬着老虎的耳朵,含混地说:“爷爷,雪……雪下面有棉桃吗?”张叔笑了,捋着他的头发:“傻娃,棉桃早收进仓了,雪下面藏着的是明年的苗——等雪化了,土就软了,籽儿一撒,就冒出绿芽芽了。”
麦生端起碗,梨汤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我今早在棉田边插了些竹桩,比着去年的记号插的,开春犁地时就知道该往哪片撒底肥。”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开泛黄的纸页,上面画着棉田的草图,每个竹桩的位置都标着数字,“东边那片沙土地,得多掺点腐熟的羊粪,去年种的籽儿在那儿长得最壮。”
哑女凑过去看,指尖点在“3号桩”的位置:“这里去年结了个双胞棉桃,记得吗?像两个贴在一起的小灯笼。”麦生点头,眼里亮起来:“当然记得,你还说要留着那两个桃壳做针线盒,后来给虎娃当玩具了。”
雪下得更紧了,风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沙沙”声像春蚕在啃桑叶。张叔磕了磕烟袋,忽然说:“我年轻那会儿,棉田没这么大,就三亩地,全靠人拉犁。有年雪下了七天七夜,开春一看,地里的虫都冻僵了,那年的棉桃长得比拳头还大。”他顿了顿,看着虎娃,“人啊,就得跟这雪似的,沉得住气,该藏的时候藏,该发的时候就使劲冒头。”
虎娃似懂非懂,把布老虎往雪地里指:“我明天要堆个雪棉桃,比去年的大!”大家都笑了,哑女擦了擦他嘴角的梨汤渍:“好啊,明早咱一起堆,给雪棉桃戴个红绒帽。”
梨汤炖得差不多了,麦生往炉子里添了块炭,火苗舔着锅底,把汤香烘得更浓。他想起下午在仓房翻出的棉籽,饱满得像小珍珠,装在陶罐里,罐口用红布扎着。“籽儿都选好了,”他说,“今年挑的都是粒大的,哑女说要留一半做种,另一半给邻村的老王家,他家去年的籽儿不够了。”
张叔点点头:“互助着好,都是种棉人,离不得帮衬。当年我家的牛病了,还是你爹牵着牛来帮我犁的地呢。”这话像块小石头,在大家心里荡开圈涟漪,屋里静了静,只有梨汤的咕嘟声和窗外的雪声。
哑女忽然起身,从柜里抱出个蓝布包,打开来,是件半旧的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这是麦生刚嫁过来时穿的,”她笑着说,“那时候他总说棉袄沉,现在天天穿着下地呢。”麦生挠挠头,接过棉袄摸了摸,布面已经洗得发白,但棉絮依旧蓬松:“这棉袄暖和,比新做的还暖——里面的棉絮,是第一年收的红绒棉。”
雪不知何时小了,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把雪地照得泛着银亮。虎娃已经趴在张叔怀里睡着了,布老虎掉在炕席上。哑女把他抱到里屋,盖好小棉被,回来时手里多了串晒干的棉桃壳,挂在炉边的钩子上,说是“辟邪”。
“等雪化了,”麦生望着窗外,“就该晒棉籽了,得选个大晴天,摊在竹匾里,让太阳好好晒透。”张叔应着:“嗯,晒透了才出芽,跟人似的,得经得住晒,经得住冻,才能长结实。”
梨汤的甜、炭火的暖、雪的清,还有棉絮的软,在屋里缠成一团,像个看不见的棉窝,把每个人都裹在中间。这雪夜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可就是这围炉的暖、说不完的家常、对来年的盼头,让日子像锅里的梨汤,越炖越稠,越品越甜。
窗外的雪地上,竹桩的影子静静站着,像在守护着一场关于春天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