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县试分考五场,每场间隔一天,清晨入场夜幕离场,不必在贡院内过夜。
五场之中,头一场名为“正场”,乃是重中之重,基本上,这一场考完,学子们便对自己的成绩有了判断。
容与冷眼看着,桂锦程脸上看不出什么,还是一派温文,陈穆远倒是似乎难得带着喜色,而桂锦行……他出来之后便熊抱住容与,说那道算学题他“竟然”做出来了,多亏了容与提出的特训——那自信的表情,仿佛本场县案首非他莫属似的。
至于李昉,容与从他脸上看出一种“一切完蛋”的平和与坦然。
不论头场发挥如何,还是要一场场考下去。
几人回家之后随便吃了点东西,倒头就睡,第二日起来也懒得对题目,结结实实休养了一天,夜里早早睡下,凌晨又要去赴下一场考试。
第二场……第三场……第四场……第五场。
最后一场考完那日,贡院角门飞出一群灰鹊。
容与抱着考篮艰难地穿过散场的人流,见桂锦行正蹲在糖画摊子前就差流口水,李昉在他旁边满脸的嫌弃,而桂锦程独坐在车辕上,残阳将他的影子拉长。
陈穆远立在仪门残匾下,仰头看着飞鸟,袍角被寒风簌簌扬起。
直到五个人都坐上马车——他们挤在一辆马车里,硬是没人愿意去和桂四叔去坐空空如也的另一辆。
马车中一片寂静。
桂锦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舔了舔摊子老板送的“金榜题名”糖画,突然说道:“考完了,咱今儿晚上吃炙鹿唇?”
“吃!谁不吃谁孙子!”李昉第一个响应。
“行吧,先休息两日,别忘了后边还有府试院试呢,可别玩疯了。”桂锦程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愿打击大家的好心情,只是仍旧提醒了一句。
容与也跟着笑道:“吃吧吃吧吃吧,想吃多少吃多少!”
她看看上车之后反而忧心忡忡的陈穆远,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等他回过神来,对着他笑道:“炙鹿唇!”
陈穆远方才走神,压根没听见他们说的,此刻是满脸的疑问。
其余四人相视而笑,也不管同窗的疑惑,纷纷挥手大声笑道:“炙鹿唇!!”
……
寅时的烛火在县衙西花厅乱颤,各房考官忙忙碌碌。
王县令端起茶盏,茶沫浮着五场考卷的倒影。
“乙字房荐卷:叶润章《君子不器》,破题有苏文忠公遗风。”
刘教谕抖开青缎糊名卷,扬声道。
钱典史冷笑:“破题‘器为形拘,道随事变’,好在何处?”他捧出丙字房头名卷,策论里“三十万纤夫”如锥刺目,“倒不如这一张卷子,瞧瞧这篇策论,笔锋之犀利不输经年的老吏。”
“钱典史是否患有眼疾?这‘铁牛’何等俚俗,该卷未黜已是看在这篇策论面上!”
……
听着各房考官争辩,王知县却盯着“铁牛”二字出神。
去年春耕他下乡劝农,见老农扶犁高歌“铁牛一吼万顷开”,那声气比什么“蓑衣挂雨”真切百倍。
“此句大巧若拙。”冯县令指尖轻扣,卷房中霎时一静,“太祖创曲辕犁时,何尝不是被讥为‘铁牛’?”
“好啊,好啊!”就在一片寂静中,忽有一位典吏大声称赞。所有人看向他,惊得孙典吏缩了缩脖子,讪笑道:“大人,您瞧这份考卷……”
“光宅九年三月廿七,漕粮亏空恰合束水工程…”王县令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接过,只看了几句,便吓得险些摔了茶盏。
此子竟敢影射工部!
忙忙乱乱,要勾选的名字已定,只是案首的人选却一直悬而未决。
辰时三刻,所有考官都是满脸的疲倦。
王县令执朱笔,瞥着卷上“容与”二字。
刘教谕急白了脸:“十二岁案首,恐惹物议!”
王县令甩出皇帝朱批的《劝农诏》,“上月朝廷通谕‘举神童以彰教化’,教谕可知,圣上何意?”
许是想到什么,刘教谕嗫喏两句,终是化作一声长叹。
第二日清晨,五更天的梆子声刚碎在石板巷尾,桂家别院的青砖地已被布靴磨出了火星子。
容与倚廊柱而坐,手中把玩着几枚铜钱,表情看似平静,手下的动作却透露了她心中的焦灼。
桂锦行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看得好好坐在石桌旁的几人更加心焦,陈穆远忍不住喝道:“你别转了行不行?”
桂锦程安抚似的给陈穆远倒了杯茶,跟着劝道:“就是,锦行你快坐下吧,阿福不是已经去看榜了?你再转悠,他也快不了。”话虽如此,他频频看向大门的眼睛,却也表明了,本人并没有表面那样平静。
李昉本来已上榜无望,后四场都是随心所欲考的,此时竟然也被带得紧张起来,桂四叔倒是还稳得住,安排下人换了热茶。
隔着三条街的状元楼,徐振霄摇着纸扇,对簇拥在他身旁的学子们拱手谦让:“诸兄抬爱了。”
坐下之后,他屈指叩着“甲字第三号”的预留席,“要说才学,文泽兄自幼得名师教导,《君子论》才当得魁首。”
叶润章,字文泽。他一身月白襕衫,瞥了那群吹捧徐振霄的乌合之众一眼,心下不屑,却还是笑着敷衍道:“徐兄的《漕运十策》数据翔实,当为吾辈楷模。”
在场的学子们分作两派,一半围住徐振霄高谈“朝中座师”,另一半围绕在叶润章周围。
跑堂趁机往铜壶里添了第三遍水,叶润章虽不耐这样互相吹捧的气氛,却也顾着自家身份,不得不耐心应付,倒是那边的徐振霄,真当自己已经得了案首似的,得意地瞥向叶润章。
徐振霄的父亲在南昌府任同知,特特帮他压了题,还分析了王知县的喜好,便是为了夺得小三元一举扬名。
“说来,那位被圣上赞过‘仁孝’的容二郎,怎的没见?”
有学子似是好奇,东张西望着问了一句,自有好事的学子跟着说道:
“是啊是啊,容二郎在何处?出来也让咱们见识见识!”
“不过是一稚龄幼童,许是写得文章太差,不好意思来吧,诸位兄台也别臊人家,还是个孩子呢……”徐振霄假模假样地帮着容与说话,话中的意思带着戏谑,却也有学子捧场地哄笑出声。
叶润章瞥了徐振霄一眼,暗中摇头。
这个人他知道,他要回乡应考时,父亲还提起过此人,说看一看能否结交,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吧。
“让让!让让!”巡街衙役的马鞭甩出空响,二十个皂隶捧着朱漆榜箱鱼贯而过。
状元楼突然死寂。
徐振霄的折扇停在“谦受益”三字上,大冷的天,攥得扇柄都是汗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