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旭盯着那几枚看似随意却含义精深的铜钱,又深深看了一眼眼前这看似疯癫却道破天机的老道。
地风升?水风井?升虚邑?岐山得用?灵泉可汲?这卦象……未免太过巧合。
还是……
他强压下心头的震动,面上不显,只淡淡道:“道长解得妙。”
就在裴旭听罢卦辞,目光如电扫过老道摊上破布铜钱布局,眉头微锁若有所思之际,那一直紧盯着裴旭脸上细微神情的参军李全,眼底悄然掠过一丝紧张与戒备,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半步,似想隔开裴旭与那老道。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变故陡生。
“哎哟!”那枯瘦的老道突然惊呼一声,猛地向前一扑,手中那根磨得溜光的竹签筒一个“不稳”,脱手向裴旭身上砸去。
事发突然,距离又近。裴旭下意识抬手格挡,一旁的亲卫也瞬间警觉,手按刀柄!
然而就在这瞬间的混乱中,那扑到裴旭脚边、几乎要抱住他腿的老道,动作快得不可思议——一只干枯如柴、却极其稳定有力的手,在裴旭腿侧的甲裙下摆飞快地一掠。
一张揉得极小的、坚韧的桑皮纸条,已如同变戏法般,悄无声息地塞进了裴旭甲裙内衬的一个细小褶皱缝隙之中。
老道随即被反应过来的亲卫一把推开,跌坐在地,狼狈地喘着粗气,口中连声道歉:“罪过罪过!老朽眼花手抖,没拿稳,惊扰贵人!贵人莫怪!莫怪!”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捡拾散落一地的竹签。
李全脸色微变,上前一步厉声呵斥:“大胆!竟敢冲撞王爷!拿下!”
几名亲卫闻言,立刻就要上前拿人。
“住手。”裴旭沉声开口,抬手阻止。
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沉冷,眼神锐利地扫过地上狼狈不堪的老道士,又冷冷瞥了一眼一脸怒色的李全,淡淡道,“算了。一个老朽昏聩之人,无心之失,不必深究。”
他弯腰,随手捡起脚边一支竹签,看也没看,扔回老道怀中:“收拾你的东西,赶紧离开此地!”
“是!是!谢贵人开恩!谢贵人开恩!”老道士如蒙大赦,慌忙收拾起破摊。
裴旭不再看他,转身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的混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他一挥手:“回营!”
马蹄声再次响起,一行人在李全疑惑和护卫警惕的目光注视下,迅速远去。
那老道士也佝偻着背,抱着自己的简陋家当,颤巍巍地钻入人群巷道,不多时便没了踪影。
拒马关外城一处破败得几乎要坍塌的瓦房小院。
低矮的泥墙,院中仅有的水缸也裂开了缝隙。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又迅速关上。
那蹒跚的老道闪身而入。
一进门,她佝偻的身形瞬间挺直,浑浊黯淡的眼神变得清冽明亮。
她反手闩好门栓,径直走到院中唯一完好、能接些雨水的水缸前。
只见她的手指在耳鬓、下颌等处快速摸索抠弄,一片片逼真的老人斑块和灰败的皱纹皮褶被小心揭下,丢入水中的涟漪里化开。
而后,她又掬了冰凉刺骨的雪水,用力搓洗着脸庞和脖颈。
冷水洗去了最后的伪装。
水影晃动中映出的,是一张恢复了清俊疏离、眉目如画的脸。
只是此刻的容与,眼神比之前更深沉,仿佛藏着万钧风暴后沉淀下来的寒铁锋芒。
她用一块干布擦净脸和脖颈,甩掉手上残余的水珠。
容易的身影如同无声的雕塑,早已静立在屋门暗影处。
“都处理好了?”容与拧了一把手中的帕子,再在脸上擦了两把,声音平静。
“放心,痕迹已清。”容易的声音低沉,显然也是刚刚回来。
容与点了点头,最后望了一眼拒马关内城军营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
片刻后,她转身,推开那扇同样破败吱呀作响的屋门,踏入了幽暗的室内。
屋外,拒马关的天空,依旧灰蓝沉静。
屋内,那方沾水的旧铜盆里,破碎的面皮和浑浊的颜色在水中缓缓沉没、消散,无声地宣告着——这个在关城边缘短暂掀起波澜的“疯癫老道”,已功成身退,彻底消失。
裴旭归营后,并未立刻处理军务。
他屏退左右,独处帅帐之内,从甲裙内衬那不起眼的褶皱中取出那枚被揉得极其坚韧的桑皮纸小团。
展开,上面是几行细若蚊足却力透纸背的密文:
“近边胡商实为探马,疑绘关隘粮道。东南小径已焚其踪。另,北都暗流汹涌,各部调防频繁,似有集结之象,恐不日生变。君所谋甚大,根基尤重,虚邑可升,然须先固其井。勿躁,待春雷。”
字条无署名,裴旭的目光却骤然凝固在那飘逸的笔锋走势之上。
他猛地攥紧纸条,骨节泛白,胸膛剧烈起伏一下,随即深深吸了口气。
裴旭可以确定,这个老道绝非他派出去的探马。
但这一封密信,又与他近日发现的重重痕迹不谋而合。
他转身走到悬挂的巨大北境地舆图前,手指缓缓拂过关城东侧那片山峦起伏之处。
东南小径……已焚其踪……好!
裴旭眼神锐利地扫过整幅地图。
北都暗流,各部集结……似有生变之象……
而最后那句“君所谋甚大,根基尤重,虚邑可升,然须先固其井。勿躁,待春雷。”——更是如同惊雷,重重敲在他的心上。
“固其井……待春雷……”裴旭低声复述着纸条上的话,眼底的狂澜渐渐归于深不可测的平静。
不过,此人既有战报,为何不大张旗鼓送来领赏,而是要通过如此诡谲的方式,暗中提醒?
难道……
裴旭心中闪过种种猜测。
而另一边,叫景王百思不得其解的某人,正抱着一匹马的脖子亲热个不停。
在拒马关外城那破败小院谨慎休整的几日后,灰蒙蒙的天际刚透出一丝鱼肚白,薄霜铺满了小院的泥地。
一辆周身覆盖着北地风尘、通体乌木色的坚固四轮马车,由一匹雄健、鬃毛修剪得短而精悍的枣红驭马拉拽,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院外柴门口。
驾车的是一个面容朴拙、气息沉敛的中年汉子,属于那种擦肩而过即会忘记的类型。
与他同来的,还有两匹甫一露面,便将那拉车驽马衬得黯然失色的神骏——一匹通体霜色,毛尖在熹微晨光下流动着玉髓般的温润光泽,唯四蹄踏墨,额心印着一点漆黑的闪电纹路,正是蒋若兰送给容与的霜岚。
另一匹则截然相反,浑身漆黑如深潭沉渊,四蹄雪白如云,体形更为高大壮硕,颈项高昂,此刻正暴躁地打着响鼻,不耐地用钉了铁掌的前蹄刨着冻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