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初是在清晨五点十七分醒来的。
医疗所的窗帘没有拉严实,一缕浅金色的晨光斜斜地落在她脸上。她睁开眼睛,瞳孔微微收缩,适应着光线。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测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关节还有些僵硬,但比昨天灵活了些。身上的管子已经拔掉了大半,只剩下手背上的一根留置针,连接着缓慢滴注的营养液。
门被轻轻推开,温岚端着医疗托盘走进来,看到言初醒了,眼睛微微一亮:今天气色不错。
言初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托盘上的药片上。
最后一轮抗生素。温岚把药片和水递给她,如果今天血检正常,明天可以停掉。
言初接过药片,干脆地吞了下去。她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连吞咽都经过精确计算。
温岚看着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恢复得比预期快很多。
言初没有躲开,但睫毛轻轻颤了一下。这种亲昵的触碰对她来说依然陌生,像是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感受外界的温度。
夏首长说,等你再好一点,可以开始基础训练。温岚一边记录监测数据一边说,不过在那之前——她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薄薄的书,想不想看点别的?
言初的目光落在封面上。《基础天文学》,一本彩印的科普读物。
她伸手接过,指尖在光滑的封面上轻轻摩挲。在天弃基地,她看过的书都是冷冰冰的医学专着和实验报告,从没见过这样印着星空和行星的彩色图书。
温岚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嘴角微微扬起:今天天气好,下午可以推你去院子里看。
言初抬起头,漆黑的眼瞳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接下来的一个月,言初的恢复速度快得惊人。
温岚最初以为这只是孩子的韧性,直到血检报告显示她的细胞再生速度是常人的1.7倍——这是天弃组织人体实验留下的。
你的身体在透支未来。温岚严肃地告诉她,恢复得快不代表没有代价。
言初点点头,表示明白,但第二天依然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
早晨六点起床,做半小时关节复健;七点吃早餐(现在她已经能接受米粥和蒸蛋);八点到十点,学习小学课程;十点到十二点,初中知识;下午进行两小时的体能训练,然后继续看书到晚上九点。
夏知韵每周来看她一次,每次都会带新的书籍。从《小学数学思维训练》到《初中物理定律》,言初以惊人的速度吸收着知识。
她一周就掌握了小学六年的内容。温岚翻看着言初的测试卷,上面全是满分,现在已经开始解析初中化学方程式了。
夏知韵站在窗边,看着院子里正在练习走平衡木的言初:天弃的实验增强了她的大脑神经连接效率。
但这不正常。温岚皱眉,她才六岁,应该看童话书,玩洋娃娃,而不是——
而不是活着像个武器?夏知韵打断她,声音很冷,温岚,她早就没有那个选项了。
院子里,言初稳稳地走过平衡木,转身时看到了窗边的两人。她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月末的休沐日,温岚特意申请了外出许可。
只能在行政区内活动。夏知韵将通行证拍在桌上,目光扫过言初苍白的脸,两小时内必须返回。
军用吉普驶过岗哨时,言初不自觉地绷直了脊背。三年来的第一次外出,阳光透过车窗在她手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她悄悄将手掌翻过来又覆过去,看着那些光点在手心跳舞。
行政区中央书店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温岚推开门,冷气混着油墨味扑面而来。言初站在科普区前,指尖悬在一排书脊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可以选三本。温岚递来帆布书袋,包括这本。她将一本《世界儿童文学选》塞进袋子里。
言初最终选了《量子物理入门》《神经生物学纲要》和温岚坚持要加的童话集。收银台旁的保温柜里,温岚买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柚子茶。
不能喝凉的。她把纸杯放进言初手里,但这个甜度刚好。
公园长椅上,言初双手捧着纸杯,看阳光下金灿灿的液体微微晃动。远处游乐场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秋千荡起的弧度在阳光下划出闪亮的抛物线。
尝尝看?温岚指指她手中的饮料。
言初低头抿了一口,温热的甜意在口腔蔓延。她突然想起天弃基地里那些装在试管里的营养剂,永远带着金属的腥味。捧着纸杯的手微微收紧,热度透过杯壁传递到掌心。
回程的车上,言初靠在窗边睡着了。暮色中,军事基地的探照灯划破渐暗的天幕,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温岚轻轻抽走她怀里紧抱着的书袋,发现那杯柚子茶还剩大半——她每次都只抿最小的一口,像是要把这份甜味无限延长。
吉普车驶入基地大门时,言初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蜷了蜷身子。保温杯里的糖水早已喝完,但杯壁上残留的甜香还在车厢里若有若无地飘荡。
吉普车碾过最后一段碎石路,军事基地的探照灯刺破暮色,在铁灰色大门上投下森冷的光。夏知韵背光而立的身影如同一柄出鞘的军刀,笔直地刻在岗哨前。
温岚刚踩下刹车,后座就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夏知韵已经拉开车门,阴影笼罩了熟睡的言初。
女孩蜷在座椅角落,怀里还抱着装书的帆布袋,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弯浅灰色的月牙。
她今天走了很多路。温岚轻声解释,却见夏知韵已经俯身探进车厢。军装袖口掠过言初额前时,带起一阵极轻的风。
夏知韵的动作罕见地迟疑了一秒,才将手臂穿过女孩的膝弯。
言初的重量比想象中更轻。夏知韵收紧臂弯时,隔着单薄的衣料能数清她凸起的脊椎骨节。就在她准备起身的瞬间,怀里的孩子突然颤了颤睫毛。
暮色中四目相对。言初迷蒙的瞳孔里映出夏知韵被灯光削得锋利的轮廓,军用皮带金属扣的凉意透过衬衫传递到皮肤。
某种本能的戒备让女孩绷紧了肩颈,又在认出对方后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重新闭上眼睛,额头无意识地抵上夏知韵的第二颗纽扣。
温岚看着夏知韵僵直的背影想伸手帮忙,却见指挥官已经迈开步子。军靴踏过水泥地的声响被刻意放轻,像在执行某种隐秘的潜入任务。
言初垂落的手臂随着步伐轻轻晃动,袖口滑落露出的腕骨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通往医疗所的路灯次第亮起。夏知韵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言初缩在她怀里的轮廓像一株寄生在钢刀上的白色菌类。
路过训练场时,几个列兵惊讶地停下敬礼,夏知韵用眼神制止了他们出声。
病房的自动门无声滑开。夏知韵弯腰将言初放在病床上时,女孩攥着她衣襟的手指突然紧了紧,又在下一秒松开。温岚轻手轻脚地上前拆留置针,棉球擦过手背时,言初在睡梦中微微蹙眉。
夏知韵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温岚愣了下,才从言初怀里轻轻抽出那个帆布袋。《量子物理入门》的封面被压出一道折痕,夹在里面的童话集露出彩色的书角。夏知韵伸手抚平书页,这个动作让她袖口的战术手表在床头灯下反了道冷光。
当探照灯的光柱又一次扫过窗户时,夏知韵已经站在门口。她最后看了眼被输液架阴影笼罩的病床,食指与中指并拢在太阳穴轻轻一划,算是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