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正月十四,真定府的风像是从阴山背后刮来的,卷着细雪粒子,刮在人脸上如刀割。城头垛口凝着的冰棱子,在灰蒙天光下泛着冷铁般的青芒,倒似这城池先自冻僵了筋骨。因王棣率精锐驰援太原,这雄镇河北的坚城,此刻竟只余下五千厢军,甲叶上还沾着去年秋操时沾染的泥渍,在凛冽寒风里冻得梆硬。
未时三刻,城北官道忽然腾起股怪雾。那雾不是水汽,而是万千马蹄踏碎了冻土,将沉眠的尘沙全掀了起来。守城兵卒眯着眼望时,只见尘雾前端似有寒芒闪动,如林的马槊尖划破暮色,竟是完颜宗望(干离不)亲率的金东路军。他们马鬃上结着冰棱,甲叶间塞满了北国的风雪,望上去便似从冰窟里爬出的煞神。完颜宗望(干离不)的金东路军如墨云压城。那马蹄声隔着三里地,便震得真定城楼的檐角铁马乱颤。
列阵!快列阵!守将刘翊的吼声撞在瓮城墙上,却被风撕得零碎。五千宋兵匆忙开城门迎敌,有的还在系护腕,有的靴子带没勒紧,踉跄着踩进城外结霜的麦田。前排几个新兵的枪尖还在抖,甲叶间漏出的棉袍絮子,被风一吹,像垂死飞蛾的残翅。朔风灌进他们敞着的甲襟,人人心里都揣着块冰——对面金兵的阵列如墙般推进,马槊尖挑着的狼牙旗,旗角绣的金狼头在风里龇牙,在残阳下泛着青芒。
完颜宗望(干离不)立马高岗之上,玄狐皮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鹰隼般的眼睛,他望着城下那片稀稀拉拉的宋兵——人数不过己方十之一二,阵列里还夹杂着拿锄头充数的民壮,嘴角扯出丝冷笑,身旁亲兵捧上鎏金酒盏,他呷了口鹿血酒,酒液顺着胡须流下,瞬间在寒夜里冻成红冰线。宋人果然是纸糊的城池。他用女真语低骂,随手将酒盏掷在地上,那纯银酒盏砸在冻土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抬手摘下腰间金镶玉柄的马鞭,往空中猛地一抽,的声响穿透风雪,正是开战的信号。
钲鼓骤响!金兵阵中忽然分出两翼,如猛虎下山般包抄过来。前排的铁浮屠甲胄相撞,发出沉雷般的闷响,马蹄踏过结霜的麦田,竟将冻土踩出寸许深的蹄印。金兵阵中忽地腾起股黑气,那是数万铁蹄踏起的尘埃混着雪沫,如潮水般漫过结冰的护城河。前排的铁浮屠甲胄相撞,发出密匝匝的金属颤响,恰似无数把钝刀在磨石上蹭。宋兵前排的长枪手们攥紧了枪杆,指节在寒风里冻得发白,枪尖却在不住颤抖——他们看见金兵马槊上挑着的,竟是前日巡边哨探的人头,须发上凝着的冰碴子,随着马队冲锋簌簌掉落。
杀啊!刘翊挥刀砍翻第一匹冲来的战马,刀光在暮色里划出半道弧,却被金兵的马槊磕得震手。刹那间,喊杀声、马嘶声、甲叶碰撞声混作一团。宋兵的刀砍在金兵厚甲上,只迸出几点火星;金兵的马槊却如热刀割黄油,轻易洞穿宋兵的皮甲。有个少年兵刚举起环首刀,便被马蹄踏中肩膀,整个人如枯叶般被踢飞,甲叶散了一地,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棉袍。
杀啊!宋兵里有个胡子花白的都头吼了一嗓子,可那声浪刚起,就被金兵的马蹄声碾得粉碎。前排持盾的宋兵刚把盾牌杵地,便被撞得连人带盾飞起来,像片被拍碎的枯叶。金兵的马槊捅进宋兵阵列,血花溅在冰面上,瞬间凝作暗褐的冰疙瘩。
有个宋兵攥着断刀扑到完颜宗望(干离不)马前,却被亲兵一刀劈在肩甲上,的脆响里,那人半个身子都歪了,断刀掉在冰缝里,刀刃上还凝着他最后一口血沫。完颜宗望(干离不)甚至没低头看,只觉得马蹄下咯了一下,像是碾碎了块冻硬的萝卜。
宋兵阵列如波浪般起伏,渐渐被金兵冲得七零八落。有个宋兵拄着断枪跪在地上,胸口血窟窿里冒出的白气,与风雪混在一起,他望着北方,嘴唇翕动,似是在喊娘。忽有金兵骑兵掠过,马槊从他后心穿出,枪尖挑着的血肉,在寒风里瞬间凝成冰晶。
厮杀到申时末,真定城外的旷野已成修罗场。宋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冻在雪地里,有的还保持着握枪的姿势,手指却被冻得粘在枪杆上,一掰就掉层皮。金兵的马队踏过尸堆,马蹄溅起的不是雪,是混着碎肉的冰碴子。那五千宋兵,有的被斩了首,有的被马踏成肉泥,唯有几面残破的字旗,插在尸山血海里,旗角结着冰,在风里晃得像垂死者的手。
完颜宗望(干离不)勒住马缰,看着宋兵背靠背缩在残盾后,他们盔甲上的红漆早被血冲花了,露出底下惨白的铁皮。他摘下酒囊灌了口马奶酒,酒液顺着嘴角流下,在胡须上结了冰珠。废物。他用女真语低骂了句,马鞭再次扬起,这一次,鞭梢指向了真定那两扇半掩的城门。
血色渐渐浸染了结霜的麦田。残阳西沉时,最后一个宋兵背靠枯井,挥刀砍倒两名金兵,自己却被乱箭穿身。他倒下时,手中刀插进冻土,刀柄上系的红缨子在风里晃悠,那点红,竟成了茫茫雪原上唯一的颜色。完颜宗望(干离不)策马走过尸横遍野的战场,马蹄踩在宋兵冻僵的脸上,发出冰裂般的脆响。他勒住马缰,望着真定城头那面在风雪里半卷的字旗,旗角被血浸透,已冻成硬邦邦的三角,恰似一块啃剩的骨头,在北国寒风里,晃得人眼疼。
此时的真定府护城河,已结了薄冰。冰面下隐约浮动着宋兵的尸体,他们睁大的眼睛里凝着冰晶,望着城头空荡荡的垛口——那里曾插满旌旗,此刻却只余下几截断杆,在狂风里发出呜咽般的响声,如同五千冤魂,在这酷寒的天地间,唱着无人听闻的挽歌。
寒风卷着血腥味扑上城头,垛口的冰棱子上,不知何时溅了点暗红——那是从城下飞溅上来的血,此刻已冻成细小的冰晶,在暮色里闪着微光,恰似这座城池即将熄灭的最后一点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