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上,王棣亲自盯着吊篮起落,见路允迪面色苍白地踏入城头,身后随从们也陆续被吊上来,这才挥手命军士收起吊篮。他目光如电,落在路允迪怀中的黄绢上,沉声道:“路大人,金人围城在此,你这诏书……是何旨意?”话音未落,旁边浑身是血,伤痕累累的张铁牛已按捺不住,厉声喝道:“莫不是又要献城求和?我等将士用性命守下的太原,岂能……”
王棣摆手止住张铁牛,目光却未离开路允迪。此时夕阳将两人身影拉得老长,城下金军大寨中炊烟渐起,隐约还传来胡笳之声,而城头宋兵的甲叶在晚风中轻轻碰撞,发出细碎而冰冷的声响。路允迪听闻张铁牛之言,避开王棣的目光,面露尴尬之色,低头整理着被风吹乱的冠带,心中暗道:这太原城的杀气,竟比城外金兵更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却不知,自己怀中那道割地诏书,此刻在城头将士的眼中,早已比金兵的刀斧更显锋利。
太原的开远门的城楼垛口犹带着烟火焦痕,夕阳的最后一缕金辉斜斜扫过城头,将斑驳的城砖染得半明半暗。路允迪捧着那卷黄绢诏书,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身后随从们缩着脖子,不敢抬头看周围怒目而视的军民。王棣按剑立在箭楼边,甲胄上的血渍已凝成暗红,张孝纯站在他身侧,胡须微微颤抖,守城的将士们则环列四周,刀枪剑戟在残阳下闪着寒芒,连呼吸声都透着一股决绝。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原、中山、河间三镇,割予大金……”路允迪的声音刚起,便被穿城而过的朔风撕得发颤,他不敢抬眼,只觉无数道目光如刀似剑,刺得他脖颈发烫,“……军民人等,须弃械归顺,不得违逆……”
“住口!”
一声断喝如平地惊雷,王棣猛地转身,腰间长剑“呛啷”出鞘,寒光直映得城砖上的血痕愈发刺眼。他剑指苍天,袍袖因怒而鼓胀,声音在空旷的城楼上回荡,字字如砸在青铜钟上:“国君者,当以保国为天责,以爱民为根本!臣民者,当以忠君为心魂,以守义为骨血!”
他剑尖陡转,指向城下连绵的金营,又扫过路允迪手中的黄绢,目光如燃着的烈焰:“太原军民浴血奋战,城头尸骨可堆成山,城下血可浸透三尺土,皆为大宋江山,宁作黄泉忠魂,死不做金狗之奴!
“朝廷竟视我等为弃子,将这用血肉守住的城池,轻飘飘送与敌寇——如此君王,何颜见河北父老?如此圣旨,怎配让忠勇之士屈膝!”他猛地顿剑于地,剑身插入城砖半寸,火星四溅,“太原军民听着:此旨,我王棣不认!太原城,坚不受命!今日起,与城共存,死战到底!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话音未落,城楼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最前排的张宪霍然站起,手中长枪直指苍穹,枪尖在风里闪着决绝的光:“愿随王使君死战!”
“死战!死战!”
张孝纯猛地抚掌,声音带着哽咽:“王使君所言,正是我辈心声!”
话音未落,城楼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那些缠着绷带的士兵拄着长枪站直了身子,缺了门牙的老兵握紧了手中的短刀,连城根下送饭的妇人都将陶罐往地上一顿,抓起旁边的短矛。无数只手握着兵器高举起来,铁刃与石砖碰撞出杂乱而刚猛的脆响,数千人的呼声汇成一股洪流:“随王使君死守太原!与城共存!决不退却!”
无数只握着刀枪剑戟的手齐齐举起,甲胄摩擦声、兵器碰撞声汇成怒涛,连城下的金军似乎都被这气势惊得一阵骚动。骑兵营指挥使王忠眼眶赤红,指着路允迪一行,声音因愤怒而嘶哑:“把这卖城的使者拖下去!”
杨再兴虽未言语,却缓缓拔出了腰间短刀,刀刃在夕阳下划过一道弧线,稳稳按在城砖上,目光与王棣交汇,尽是同仇敌忾。
路允迪被这股怒潮逼得连连后退,后背撞在垛口上,才勉强站稳。他望着满城军民怒目圆睁的脸,望着王棣剑上未干的血渍,望着那些缠着绷带、断了臂膀却仍紧攥兵器的士兵,只觉脸上如被滚烫的烙铁熨过,烧得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我……”他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只得狼狈地垂下头,双手抖得连圣旨都快捧不住。
王棣冷哼一声,对亲卫道:“放他下去。”
亲卫早憋着怒火,七手八脚将路允迪推到吊篮边。那粗麻绳晃悠悠垂着,路允迪不敢看城上军民的眼睛,几乎是被人塞进吊篮里。绳索缓缓降下,他只觉城楼上的怒喝声如雷贯耳,风卷着城砖的碎屑打在脸上,疼得他闭上眼——这开远门的城楼,分明比金军的刀山更让他无地自容。他只听头顶的呐喊声仍在回荡,混着风里的血腥气,像一记记重锤砸在心上。待吊篮落至城下,他甚至不敢回头望那高耸的城楼,踉跄着往金军营地走去,背影在残阳里缩成一团,竟比败兵还要狼狈。
吊篮落地时,路允迪踉跄着站稳,回头望了一眼那高耸入云的城楼。夕阳正沉入西山,将开远门的剪影描成一道暗红的线,城头上“宋”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在嘲笑着他手中那道轻飘飘的黄绢。周遭的金军见他这般模样,皆露出鄙夷的冷笑,他却只顾低着头,踩着满地碎石,一步步挪回坐骑,身后的呐喊声,竟似追着他的脚步,在暮色里久久不散。
太原城下,完颜粘罕得知割地诏书被拒,脸涨得如猪肝般紫,将手中银酒壶狠狠掼在帐前石柱上,壶碎酒溅,竟在冻土上冻成了冰碴。“一群南蛮匹夫,敢违天命!”他咆哮着拔出腰间弯刀,刀光映得帐内烛火乱颤,“传我将令——三军用命,不破太原,誓不还师!”
军令一下,金营里顿时鼓角齐鸣,如雷的呐喊惊得汾河冰面都似在震颤。次日天未亮,黑压压的金兵便如潮水般涌向开远门,当先的是数十架云梯,每架都有十丈来长,梯身裹着铁皮,梯阶钉满倒刺,被数百名金兵扛着,踩着冻土发出“咯吱”怪响,直逼城墙。
“推偏桥!”金兵阵中又一声呼喝,将十数辆偏桥碾着碎石推进,偏桥放在车上蒙着厚牛皮,挡得住箭矢,车轮碾过之处,积雪混着血泥溅起半尺高。车后跟着扛着撞木的金兵,那撞木足有碗口粗,裹着铁皮,顶端嵌着铁制兽头,被数十人抬着,偏桥架在护城河上后,金军呼喝着将撞木撞向城门方向,“咚——咚——”的闷响震得城楼砖缝里簌簌掉灰。
更可怖的是阵后的抛石车,三十余架一字排开,车臂如巨蟒探颈,每架车旁都围着十数名金兵,正将汾河边捡来的巨石滚上吊篮。那些石头最小的也有笆斗大,大的竟似碾盘,原是汾河岸边冲刷了百年的青石,此刻被金兵凿去棱角,磨得浑圆,沾着河泥与冰碴,在晨光下泛着青黑的冷光。
“放!”
随着完颜粘罕的令旗挥下,抛石车的车臂猛地弹起,巨石呼啸着划破长空,带着尖厉的风声砸向城头。“轰隆——”第一块巨石砸在开远门的箭楼上,半截楼檐应声塌落,碎砖混着木屑飞溅,两名来不及躲闪的宋兵惨叫着被埋在下面。
城楼上,王棣早按剑立在垛口边,甲胄上的霜花被热气熏化,凝成水珠顺着甲叶滚落。见巨石飞来,他猛地挥剑指向左侧:“盾阵!”
数百名手持铁盾的士兵齐齐上前,将盾牌叠成三重屏障,“铛——铛——”巨石砸在盾阵上,震得盾牌凹下去一块,持盾士兵被震得虎口流血,却无一人后退。王棣又指向云梯方向,对身边的张孝纯道:“张大人守抛石车,王某去会会那些爬墙的!”
说罢提枪跃过垛口,脚下踩着半截断箭,稳稳落在女墙上。此时头架云梯已搭上城头,梯顶的金兵口中衔着短刀,手抓倒刺向上攀爬,脸上沾着冻硬的血污,眼神如饿狼般凶狠。
“砍梯!”王棣一声断喝,身后几名老兵抡起大斧,照着云梯根部猛劈,斧刃砍在铁皮上迸出火星,“咔嚓”一声,梯身应声断裂,上面的金兵惨叫着摔下城头,砸在下面的同伴身上,骨裂声混着哀嚎,在寒风里格外刺耳。
另一处云梯上,两名金兵已爬至垛口,刚要纵身跃上,却被张宪抄起长枪,狠狠砸在面门。张宪脸上还有稚气,眉骨处缠着布条,是前几日被流矢擦伤的,此刻双目赤红,将枪杆横在梯顶,死死抵住后面的金兵,口中嘶吼:“狗贼莫上!”
城下的抛石车仍在嘶吼,汾河边的石头已被金兵搬得精光,后来竟连百姓家的石碾、井台石都被拆来充数,砸得城头砖石纷飞,烟尘弥漫。偏桥车已推进到护城河边缘,金兵正踩着偏桥往城下填柴草,想烧城门,却被城上浇下的滚油逼退,火油遇火燃起烈焰,将偏桥车烧得噼啪作响,车上金兵惨叫着滚落火中。
这般攻杀从黎明持续到日暮,金兵换了三拨人马,云梯断了二十余架,偏桥车烧了七八辆,抛石车的吊篮被城上射来的火箭引燃,烧得只剩焦黑的木架。汾河边连拳头大的碎石都难寻了,金兵阵中开始用土块、碎砖充数,砸在城上已无甚力道。
城楼上,宋兵也累得脱力,不少人靠在垛口边喘息,嘴角挂着血丝,手中的刀枪却仍紧紧攥着。王棣抹了把脸上的血污,那是刚才救一名小兵时被飞溅的碎石擦伤的,他望向城下尸横遍野的金兵,又看了看身边拄着滚银枪的杨再兴,忽然振臂高呼:“太原军民听着——金兵已力竭!他们石头用完了,锐气泄了!我等再撑一日,便是他们的死期!”
“撑住!撑住!”
城楼上爆发出沙哑却响亮的呼应,连那些带伤的士兵都挣扎着站直,举起兵器指向金兵。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满是血污的城砖上,与城下金兵的尸骸、燃烧的器械构成一幅惨烈的图画。
完颜粘罕在阵后看得目眦欲裂,手中弯刀将旗杆劈去一角,却终究看着潮水般退下来的金兵,无可奈何。他望着那座被砸得遍体鳞伤却依旧屹立的太原城,喉间发出一声闷哼,朔风吹起他的披风,露出甲胄下渗血的伤口——那是昨日被城上射来的冷箭所伤。
暮色渐浓,汾河上的冰面映着残阳,如一条凝固的血带。太原城头的“宋”字大旗虽被巨石砸得只剩半截,却仍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在对城下的金兵宣告:这座城,只要还有一个站着的人,便休想攻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