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粘罕在阵后看得目眦欲裂,手中弯刀将旗杆劈去一角,却终究看着潮水般退下来的金兵,无可奈何。他望着那座被砸得遍体鳞伤却依旧屹立的太原城,喉间发出一声闷哼,朔风吹起他的披风,露出甲胄下渗血的伤口——那是昨日被城上射来的冷箭所伤。
暮色渐浓,汾河上的冰面映着残阳,如一条凝固的血带。太原城头的“宋”字大旗虽被巨石砸得只剩半截,却仍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在对城下的金兵宣告:这座城,只要还有一个站着的人,便休想攻破。
太原城外,北风卷着残雪掠过汾河河面,完颜粘罕立于中军帐前,望着城头那面饱经炮火的“宋”字大旗,指节在狼头刀柄上捏出深深的印痕。连续数月攻城,汾河边的青石已被抛石车掷尽,云梯折了三十余架,偏桥车烧得只剩焦黑的木架,可那开远门的城楼依旧如铁铸般矗立。
他猛地将腰间银酒壶掼在冻土上,酒液溅出即冻成冰碴,喉间发出困兽般的低吼:“收兵!留下一路大军继续围困太原。”
军令传下时,金兵阵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收刃声,铁甲摩擦如寒鸦振翅。完颜粘罕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啃不动的坚城,见城头王棣的银甲在残阳下闪着冷光,恰似一柄未出鞘的利剑,终是调转马头,铁蹄踏碎冰面,溅起的雪沫混着血丝,在身后拖出长长的暗红轨迹。
太原城内,王棣正立于开远门楼,手中尚握着那卷被血渍浸过的黄河舆图,忽闻城下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三匹快马踏着残雪奔至城下,为首骑士高举明黄圣旨,金牌上“即刻启程”四字在风中猎猎作响——那是赵桓连催三道的旨意,墨迹里透着不容置喙的急切。
“君命难违。”王棣轻抚舆图上孟津渡口的朱批,那里曾被他圈注“当屯兵两万”,此刻却要随他一同离开。身后张铁牛按剑而立,甲胄上的冰碴簌簌坠落,瓮声瓮气地道:“使君去哪,我便护到哪。”城楼上的王棣帐下士兵们默默收拾行装,铁枪拄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在为这座死守三月的城池低吟。
百姓们闻讯涌至街旁,老妪捧着温热的麦饼往士兵怀里塞,孩童拽着甲胄的流苏不肯放,哭声响彻巷陌。王棣勒住马缰,望着城门口那棵被炮火烧焦的老槐树,树皮上还留着士兵们刻的“肝胆”二字,忽觉喉头发紧。他翻身下马,对着满城百姓深深一揖,银甲在残阳下弯成一道弧,恰似未折的脊梁。
李恩希与庄菲立在马车旁,看着王棣的身影被暮色拉长,手中握着太原百姓送的茱萸囊,香气混着硝烟味,竟比汴梁的脂粉更教人牵念。庄菲指尖抚过车帘上绣的并蒂莲,轻声道:“襄阳……该是暖些的罢。”李恩希望着远处金兵退去的尘烟,忽然想起王棣案头那册《孙子兵法》,其中“兵无常势”四字旁,他曾批注“守土易,守心难”,墨迹此刻仿佛映在天边的晚霞里,红得像血。
队伍启程时,马蹄踏过结冰的护城河,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杨再兴扛着那杆曾挑落金兵大旗的银枪,枪缨上的红绸在风中猎猎,与王棣的白袍交相辉映。李恩希掀起车帘一角,见太原城楼越来越远,那面“宋”字大旗在暮色中依旧挺立,忽然明白:有些城池纵是暂别,其魂魄早已刻进守者的骨血里。
一路向南,朔风渐歇,待襄阳城楼的轮廓在晨雾中浮现时,李恩希竟闻到了梅香。护城河上的薄冰已融,岸边杨柳抽出新绿,与太原的萧索判若两世。王棣勒马立于吊桥前,望着城门上“襄阳”二字的鎏金,忽有鸽群从城头掠过,翅尖带起的风里,竟藏着南方的湿润。
“此处暂得安稳。”他回头望向随行的将士,见杨再兴正帮小卒调整甲胄,李恩希与庄菲扶着老弱下车,忽然觉得掌心的茱萸囊不再冰冷。远处传来商贩的吆喝,混着酒肆的琵琶声,在这乱世里,竟透出几分久违的人间烟火气——只是那烟火深处,谁都知道,安稳不过是风雨暂歇,真正的厮杀,还在更远的前方。
完颜斡离不的东路军撤离汴梁时,铁甲寒光照彻残雪,大军渡过汴河,马蹄溅起的冰碴混着血丝,在身后拖出暗红轨迹。他掌中紧攥着宋廷割让三镇的檄文,羊皮纸被体温焐得发暖,嘴角噙着冷笑——这汴梁城的虽未能攻破,但河间、中山、太原三镇已是囊中之物。麾军北行时,金兵阵中号角连天,仿佛三镇的城门已在马蹄声中自动洞开。
行至河间府地界,冰封的滹沱河如一条白蟒横卧大地。完颜斡离不勒马立于北岸,望着城头飘扬的“宋”字大旗,命人将割地檄文射上城楼,箭簇穿透旗面,将“河间府”三字钉在垛口木梁上。他料定守城官吏见檄文必望风而降,正欲命亲兵备轿入城受降,却见城楼箭窗后忽然探出数十张弓,箭矢如密雨般射下,逼得金兵前队连连后退。
“反了!”完颜斡离不啮碎牙关中的血块,铁鞭直指城头,“区区河间,敢抗天朝上国之命?”
城楼之上,守将詹度身披霜甲,须发皆凝着冰碴,手中长枪顿得城砖作响:“我詹度食大宋俸禄,守大宋疆土,唯有断头将军,无有降城之吏!”话音未落,他猛地挥手,身后士兵齐刷刷提起水桶,将带着冰碴的河水泼向城墙。
此时朔风如刀,气温骤降至冰点以下。桶桶冷水泼上城墙,瞬间凝结成冰,沿着砖石缝隙蔓延,转瞬便在墙面上织出晶莹的冰甲。不消半日,整座河间城便似裹上一层琉璃铠甲,垛口处冰棱如獠牙般外凸,云梯搭上便打滑,箭矢撞上即崩碎。守城士兵踩着冰道往来巡梭,靴底绑着稻草,在冰面上如履平地,反倒比金兵更添三分灵动。
完颜斡离不命人架起抛石车,巨石砸在冰墙上,只听得“铛”的一声闷响,火星四溅,冰层却只裂开寸许,旋即又被寒风冻合。他怒不可遏,命令金军精锐攀城,金兵爪牙扣住冰面,刚向上攀爬半尺,便被城上滚下的冰砣砸中,惨叫着坠入护城河的冰窟,溅起的水花瞬间成冰,将尸身冻在河心。
如此攻了三日,河间城冰墙愈发厚实,金兵折损逾千,云梯断了十七架,连最锋利的狼牙箭射在冰面上,也只迸出细碎的冰屑。完颜斡离不立于寒风中,望着那座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的冰城,甲胄上的霜花结了又融,融了又结,终是咬碎牙关:“撤!”
铁蹄声再次响起时,金兵转向中山方向,卷起的雪尘中,河间城头的“宋”字大旗依旧在冰雾里猎猎作响。詹度立于垛口,望着金兵远去的背影,伸手抚过冰冷的城墙,掌心的老茧擦过冰面,竟似擦过金石——这用热血与寒气浇铸的屏障,比任何盟约都更坚硬,在大宋北疆的寒风里,冻成了一道不肯弯折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