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匹浸了墨的绸缎,缓缓覆上紫宸宫的琉璃瓦。宫墙下的阴影里,沈醉正将最后一枚铜扣系在玄色劲装的领口,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像极了他此刻眼底的温度。
“这腰牌磨得太新了。”他屈指弹了弹腰间的虎头牌,黄铜表面映出半张棱角分明的脸,下颌线绷得比弓弦还紧,“真正的侍卫牌边角该有经年累月的磨损,就像他们藏在笑容里的算计,总得有点痕迹才像样。”
身后传来布料窸窣的轻响,苏绾绾正对着铜镜调整宫女的双环髻,素色宫装衬得她眉眼愈发清丽,只是那双往日里总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正凝着一层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街角修铜器的老匠人说,用浸了茶渍的粗布擦三日,就能生出十年的旧痕。”她转过身,将一方叠得整齐的帕子递过来,帕子上还带着淡淡的茉莉香,与宫墙内无处不在的龙涎香格格不入,“就像人装久了,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沈醉接过帕子,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触到一片微凉。他低头用帕子细细打磨腰牌,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你扮的是浣衣局的小宫女,按规矩走路要低着头,说话不能超过三个字,见到带玉牌的太监都得屈膝。”他顿了顿,抬眼时目光扫过她耳后新换的银环,那银环样式普通,却在暗处藏着三根极细的银针,“万不得已时,先保自己。”
苏绾绾抿了抿唇,将袖口又往上捋了捋,露出皓腕上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去年在乱葬岗为了救一个孩子,被野狗抓伤的。“沈大哥忘了?去年在断魂崖,我可是从三丈高的石壁上跳下去还能扒着藤蔓唱歌的。”她刻意笑得轻快,可捏着衣角的手指却微微泛白,“倒是你,侍卫服的衣襟太窄,拔剑时会慢半拍。”
沈醉没再接话,只是从怀中摸出个巴掌大的木盒,打开时里面躺着枚黑玉扳指,玉上雕着繁复的云纹,纹路深处隐隐泛着红光。“这是‘镇厄’,当年玄清观的老道送我的。”他将扳指套在右手拇指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时,倒像是天生就该长在那里,“遇着会法术的,就按这个凹槽转三圈。”他用指尖点了点扳指内侧,那里确实有个极浅的凹痕,“别对着自己人。”
苏绾绾点头时,窗外忽然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梆子敲了两下,沉闷的声响穿过层层宫墙,像是在为这场即将开始的戏敲开场锣。她深吸一口气,将鬓边的碎发别进簪子,转身时已经换上了一副怯生生的模样,走路时微微内八字,肩膀还带着点瑟缩,活脱脱一个初入宫闱的小宫女。“那我先走了,按说好的,戌时三刻在御花园的假山下等你。”
沈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廊角的阴影里,才转身走到铜镜前。镜中的人穿着一身灰黑色的侍卫服,腰间佩着制式普通的长刀,脸上抹了点赭石粉,让肤色看起来更暗沉些,连眼角的细纹都像是被风沙磨出来的。只有那双眼睛,无论怎么伪装,深处总藏着点寒星似的光,像藏在鞘里的刀,看着不起眼,出鞘时却能劈开整个黑夜。
他抬手按了按腰间的刀,刀柄缠着防滑的麻绳,是他特意让人换成粗麻的——宫里侍卫的刀柄该用锦缎,可锦缎滑手,真到动手时,还是粗麻更可靠。就像这宫里的人,穿得越华丽,心肠往往越像淬了冰的铁。
正整理着衣襟,门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门声,三长两短,是游侠秦风的暗号。沈醉开门时,见秦风正靠在廊柱上,手里转着枚铜钱,他今天扮成个送菜的杂役,灰布短褂上还沾着点泥渍,脸上故意抹了块灶灰,倒比平日里那副放荡不羁的样子顺眼多了。“少年那边都安排好了,羽林卫里有三个是当年跟着先太子的旧部,今晚当值的是西角门,见着这个暗号就会放行。”他弹了弹铜钱,铜钱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落回掌心,“就是那三个老家伙,见着少年时眼眶都红了,差点露了馅。”
“人老了,总容易把旧事当新事。”沈醉靠在门框上,目光越过秦风的肩膀,看向远处宫墙上巡逻的侍卫,他们的灯笼在夜色里晃来晃去,像一串鬼火,“你守的东角门离宴会厅最近,听见里面摔杯子的声音,就先把通往宫外的密道堵死。”他顿了顿,补充道,“别用蛮力,密道入口的石板下有机关,按第三个凹槽就能锁死。”
秦风吹了声口哨,将铜钱揣回怀里:“你倒是把这皇宫摸得比自己家还熟。”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奸臣李嵩今晚要在酒里下‘牵机引’?那玩意儿可是见血封喉的主儿。”
“比‘牵机引’更毒的,是人心。”沈醉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李嵩以为用毒药就能瞒天过海,却忘了皇帝寝殿的梁柱上,刻着先皇亲书的‘慎独’二字。”他抬手看了看天色,云层正慢慢遮住月亮,“时候差不多了,你去东角门,我得去侍卫房点卯。”
秦风走后,沈醉沿着回廊慢慢往前走,廊下的宫灯照着他的影子,忽长忽短,像个摇摆不定的幽灵。路过御花园时,他瞥见假山下缩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苏绾绾,她正低头假装摆弄衣角,眼角的余光却在飞快地扫视四周——那是在记侍卫换岗的时间。他脚步没停,像所有麻木的侍卫一样低着头走路,擦肩而过时,听见她极轻地说了句“水”,那是在告诉他,李嵩的心腹太监刚去了趟茶水房,形迹可疑。
侍卫房里挤满了人,汗味和劣质酒气混在一起,呛得人睁不开眼。一个满脸横肉的侍卫长正拿着名册点名,念到“沈七”时,沈醉往前一步,粗着嗓子应了声“在”。那是他临时起的名字,七,谐音“欺”,欺世盗名,倒也应景。
侍卫长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撇了撇嘴:“新来的?看着面生得很。”
“回大人,小的是从羽林卫调过来的,今儿头天当值。”沈醉故意弓着背,说话时带着点讨好的谦卑,眼底的寒芒却藏得极好。
“羽林卫来的?”侍卫长冷笑一声,“那更得懂规矩。今晚宴会,不该看的别瞎看,不该听的别乱听,要是惊扰了贵人,仔细你的皮!”他将一根水火棍扔过来,“去守正殿门口,记住,没李大人的命令,一只苍蝇也别放进去。”
沈醉接住水火棍,木质的棍身带着点潮湿的霉味,像这宫里腐烂的规矩。他应了声“是”,转身走出侍卫房,正殿的方向已经传来丝竹声,靡靡之音顺着风飘过来,裹着浓重的酒气,让人昏昏欲睡。可他知道,这歌舞升平的背后,藏着多少淬了毒的刀。
站在正殿门口,他能看见殿内觥筹交错的影子,透过窗纸的缝隙,瞥见李嵩正端着酒杯给皇帝敬酒,那老狐狸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里却藏着毒蛇般的阴冷。皇帝坐在龙椅上,脸色苍白得像纸,握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却还是强撑着喝下了那杯酒。
沈醉的手指悄悄握紧了水火棍,指节泛白。他看见皇帝喝完酒,眼角的余光扫过殿柱上的“慎独”二字,喉结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咳嗽了两声。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在玄清观,老道说过的话:“这世间最无奈的,不是无能为力,是明明能救,却要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深渊,只为了让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都现身。”
风忽然大了起来,吹得窗纸哗哗作响,像有人在外面拍打着要进来。沈醉抬眼看向天空,云层已经完全遮住了月亮,整个皇宫都浸在浓稠的黑暗里,只有正殿的灯火,像只巨大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知道,好戏快要开场了。而他这把藏在鞘里的刀,也该见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