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尚书台内,新上任的毛玠已经开始了工作。
他面前堆积着如山般的账册文书,都是此前被查处官员留下的烂账。
他没有丝毫畏难情绪,立刻召集了下属几名书佐,点起灯烛,一头扎了进去。
他核对得极其仔细,每一个数字,每一笔往来,都要反复验算,追查来源去向。
很快,几个试图在账目上做手脚蒙混过关的小吏就被他揪了出来,上报陈宫后受到了严惩。
消息传出,尚书台负责钱粮的官吏们顿时紧张起来,再不敢有丝毫懈怠。
而满宠则更加雷厉风行。
他接手诏狱的第一天,就调阅了所有在押人员的卷宗,尤其是“清道”行动中抓获的那些官员。
他审讯不看身份,只问证据。
曾经有位被牵连的官员家族,托关系找到满宠的一位远房亲戚说情,并奉上重金。
满宠二话不说,直接将说情的亲戚轰出门外,并将行贿之事记录在案,加重了对那名官员的审讯力度。
此事传开,原本还有些蠢蠢欲动,想通过各种关系捞人的家族,立刻偃旗息鼓。
诏狱内外,风气为之一肃。
毛玠和满宠的履职,如同在沉寂的湖面上投下了两颗石子。
他们的能力、他们的作风,开始逐渐影响整个朝廷的运转。
效率在提升,贪腐的空间在被压缩,法纪的威严在重建。
当然,暗地里的非议和阻力从未停止。
不时有关于毛玠“刻薄寡恩”、满宠“滥用酷刑”的流言传出,也有一些自视甚高的世家官员,在工作中故意给两人设置障碍。
这一日,毛玠因为一份度支预算与一位出身弘农杨氏的户曹郎官发生了争执。
那位郎官坚持要按照旧例,给某些清水衙门拨付远超实际需要的款项,其中猫腻不言自明。
毛玠则据理力争,要求严格按照实际需求和新的预算制度来。
“毛度支,你才来几天?懂什么朝廷规制?这些惯例沿袭多年,岂是你说改就能改的?”杨姓郎官语气傲慢,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优越感。
毛玠面色平静,但语气毫不退让:“杨郎官,旧例若是不合时宜,自然当改。陛下推行新政,首重节流。
这些款项虚耗国库,于国无益,于民无利,必须核减。若杨郎官认为下官处置不当,可向上官乃至陛下弹劾。”
“你!”杨姓郎官气得脸色发白,却又无可奈何。
如今皇帝明显支持这些寒门官员,他也不敢把事情闹得太大。
类似的事情,满宠遇到得更多。
一些世家出身的官员犯了些小错,被满宠依法处罚后,往往不是反思己过,而是到处散播满宠“苛待士人”、“想借此扬名”的言论。
面对这些,毛玠选择用更严谨的工作和更出色的成绩来回应。
而满宠,则根本不予理会,依旧我行我素,铁面无情。
刘辩通过王韧的密探和陈宫、荀彧的汇报,对毛玠和满宠的表现了如指掌。
他对此非常满意。他要的就是这种能打破旧有利益格局的“鲶鱼”。
只有引入新的力量,打破士族门阀的垄断,才能真正建立起一个高效、忠诚,且完全听命于自己的官僚体系。
在一次只有核心几人参与的小型会议上,刘辩对陈宫和荀彧说道:“毛玠、满宠做得很好。告诉他们,朕很满意!”
刘辩的肯定和支持,通过陈宫和荀彧,清晰地传递了下去。
毛玠和满宠得知陛下的态度后,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消失了,更加放手施为。
毛玠在度支曹郎的位置上,展现出了惊人的细致和效率。
他不仅厘清了之前的糊涂账,追回了部分被贪墨的款项,更重要的是,他开始着手建立一套新的、更为透明的预算和审计制度。
他要求各衙门在申请款项时,必须详细列明用途、预算依据,事后还需提交详细的支出报告,接受度支曹的核查。
这一举措,触动了许多习惯了浑水摸鱼、中饱私囊的官员的利益,一时间怨声载道,但毛玠顶住压力,在陈宫和荀彧的支持下,强行推行。
一次,一位负责宫室修缮的将作大匠,仗着自己家族与某位皇室宗亲有姻亲关系,提交了一份明显虚高的预算,试图趁机大捞一笔。
毛玠仔细审核后,直接驳回了大半,只批准了必要的材料和人工用度。
将作大匠怒气冲冲地找到毛玠的廨署,拍着桌子吼道:“毛玠!你一个寒门鄙夫,懂什么宫室营造?这份预算乃是多年惯例,先帝在时便是如此!你竟敢擅自核减,耽误了宫室修缮,你担待得起吗?”
毛玠面对对方的咆哮,神色不变,只是将一份他亲自走访市场核实的材料价格清单,以及根据实际工程量计算的用工清单推到对方面前,平静地说道:“大匠请看,这是洛阳市面上同等建材的价格,这是根据待修殿宇面积核算的合理用工。
您预算中所列,远超此数。若大匠认为下官核算有误,尽可指出。若无疑问,便请按此预算执行。陛下崇尚节俭,曾言‘民力维艰,不可妄费’。
若大匠执意要按旧例,下官只好将两份预算连同市价清单,一并呈送陛下与陈尚书定夺。”
那将作大匠看着毛玠手中那份详尽得可怕的清单,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他哪里敢让皇帝知道这里面的猫腻?最终,只能灰溜溜地拿着被核减后的预算走了。
此事传开,再无人敢在毛玠面前虚报预算,都私下里骂他“毛钉子”、“算计到骨头里”。
满宠那边,更是雷厉风行。
他协理诏狱,不仅审理“清道”行动的涉案人员,也开始接手一些积压的陈年旧案,以及新发生的官员不法案件。
他审案只认证据和律法,完全不讲情面。
有位秩比六百石的太官令(掌管御膳),利用采买之便,贪污了不少公款,事情被揭发出来。
这位太官令的家族在洛阳颇有势力,其兄是某郡的郡丞,四处活动,甚至找到了光禄勋邓盛那里,希望邓盛能看在同僚份上,向满宠“打个招呼”,从轻发落。
邓盛碍于情面,也确实觉得贪污御膳款项“不算大事”,便在一次偶遇时,对满宠委婉地提了一句:“满侍御史,听闻太官令李某一案……其人家族世代为官,颇有清名,此次或是一时糊涂,能否念其初犯,酌情……”
他话未说完,满宠便冷硬地打断了他:“邓光禄,律法如山,岂能因门第而轻重?贪污公款,数额巨大,已是重罪。何况贪墨的是陛下膳食款项,更是罪加一等!
此事证据确凿,下官依法办理,不敢徇私。光禄勋若觉下官处置不当,可上奏弹劾。”
邓盛被噎得面红耳赤,半晌说不出话来,最终拂袖而去。
自此,再无人敢为犯事官员向满宠说情。满宠“铁面阎罗”的名声,不胫而走。
在满宠的主持下,诏狱的审讯效率大大提高,一批罪证确凿的官员被迅速定罪量刑,该罢黜的罢黜,该流放的流放,该处决的也绝不留情。
朝堂上下,法纪为之一肃。虽然背地里咒骂满宠的人不少,但明面上,官员们的行为都收敛了许多,生怕撞到这位“阎罗”手里。
毛玠和满宠的强势崛起,如同在原本由世家大族占据主导的朝堂中,打入了两根坚硬的楔子。
他们不结党、不营私,只忠于职守,只听命于皇帝,使得刘辩对朝局的掌控力大大增强。
这一日,刘辩在嘉德殿偏殿,听着荀彧汇报近期政务,重点提到了毛玠和满宠遇到的阻力以及他们的应对。
“陛下,毛孝先推行新预算制,虽阻力不小,然成效显着,月余以来,仅宫廷用度一项,便节省了近三成不必要的开支。
满伯宁整肃法纪,诏狱积案清理大半,百官悚惕,吏治为之一清。”荀彧语气中带着赞赏,“此二人,确为干才。”
刘辩满意地点点头:“能干事,敢干事,这才是朕需要的人才。告诉孝先和伯宁,放手去做,只要他们秉公执法,一心为公,朕就是他们的后盾。”
这时,郭嘉晃悠着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份密报,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笑容:“陛下,文若,有趣的事情来了。咱们的‘毛钉子’和‘铁面阎罗’,可是把某些人逼急了。”
“哦?奉孝听到了什么风声?”刘辩问道。
郭嘉将密报递给刘辩,笑道:“还不是那些自诩高门的家伙。听说他们私下串联,准备在下次朝会上,由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出面,弹劾毛玠‘苛察琐碎,扰乱朝章’,弹劾满宠‘滥用酷刑,苛待士人’,还想把火烧到文若和公台兄身上,说你们举荐非人,蒙蔽圣听呢。”
荀彧闻言,眉头微蹙,但并未惊慌。
刘辩看完密报,冷笑一声:“跳梁小丑,黔驴技穷。他们除了拿门第、惯例和所谓的‘士人体面’说事,还能有什么新花样?”
郭嘉懒洋洋地道:“陛下圣明。他们也就这点能耐了。不过,这次跳出来的几个,分量不轻,有赵岐、邓盛,还有几个闲居在家的老臣。看来是想倚老卖老,给陛下施压。”
“施压?”刘辩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恢弘的宫殿群,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朕倒要看看,是他们倚老卖老的骨头硬,还是朕的刀快!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这大汉的朝堂,如今是谁说了算!”
他转过身,对荀彧和郭嘉吩咐道:“文若,你去告诉毛玠和满宠,让他们不必理会这些风言风语,专心做好分内之事。
奉孝,你留意着,看看还有哪些人跳得最欢,都给我记下来。”
“臣等明白。”荀彧和郭嘉齐声应道。
果不其然,在接下来的大朝会上,风暴如期而至。
太仆赵岐再次充当了急先锋,他颤巍巍地出列,先是歌功颂德一番,然后话锋一转,开始抨击时政:“……陛下励精图治,锐意革新,老臣感佩。
然,近来朝中风气,似有偏颇。某些新进之臣,不谙朝廷体例,一味苛察,锱铢必较,致使各衙署办事束手,怨声载道。
更有甚者,执法酷烈,视士大夫如草芥,动辄下狱,严刑拷问,有伤陛下仁德之名啊!”
他虽然没有点名,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毛玠和满宠。
光禄勋邓盛也立刻附和:“赵太仆所言极是!陛下,治国当以宽仁为本,岂能效法暴秦苛政?
毛玠、满宠二人,出身微寒,不识大体,其所行所为,已引起朝野不安。
长此以往,臣恐人心离散,国本动摇!恳请陛下明察,罢黜此等酷吏苛臣,另选贤能,以安天下士人之心!”
紧接着,又有几位平时不太说话,但资历很老的老臣出列,言辞恳切地附和赵岐和邓盛的观点,中心思想就是毛玠和满宠做得太过分,破坏了“规矩”,寒了“士人之心”,要求皇帝罢免他们。
朝堂之上,一时之间,仿佛形成了巨大的舆论压力,矛头直指毛玠和满宠,甚至隐隐波及到大力提拔寒门的陈宫和荀彧。
毛玠和满宠站在班列中后段的位置,听着这些抨击,毛玠面色沉静,眼神坚定;满宠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仿佛在听一群小丑聒噪。
端坐在御座上的刘辩,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
直到几位老臣都说完了,朝堂上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时,他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都说完了?”
平淡的三个字,却让赵岐、邓盛等人心中一紧。
刘辩的目光扫过刚才发言的几人,最后落在赵岐身上:“赵太仆,你言毛玠苛察琐碎,扰乱朝章。
朕来问你,他核减虚报预算,追回贪墨款项,为国家节省开支,充实国库,何错之有?
难道任由国库空虚,贪官横行,才是不扰乱朝章?”
赵岐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刘辩却不给他机会,目光转向邓盛:“邓光禄,你说满宠执法酷烈,苛待士人。
朕再问你,他依法办案,不徇私情,惩处贪官污吏,整肃朝纲,何错之有?
难道要像以前一样,官官相护,法纪废弛,让那些蠹虫继续逍遥法外,才是不苛待士人?才算是仁德?”
邓盛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涨红。
刘辩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凛然之气:“朕看,不是毛玠、满宠做得过分,而是有些人,习惯了过去的浑水摸鱼,习惯了法外开恩,如今水清了,规矩严了,他们不适应了!难受了!”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个朝堂,一字一句地说道:“朕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毛玠、满宠,秉公执法,忠于职守,朕,很满意!他们所做的一切,皆是朕之所愿,朕之所令!”
“至于你们所说的‘士人之心’……”刘辩冷笑一声,“朕的朝廷,要的是忠君爱国、实干任事之才,而不是只会抱残守缺、结党营私的所谓‘士人’!
天下英才,无论出身寒门还是高第,只要有才德,肯实干,朕必用之!
反之,若是无能之辈,或是心怀异志之徒,即便出身名门,朕也绝不姑息!”
“此前‘清道’行动,便是明证!”
最后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大殿中炸响。
所有人都想起了不久前那场血腥的清洗,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赵岐、邓盛等人更是面如死灰,再不敢发一言。
刘辩环视鸦雀无声的群臣,缓缓坐回御座,语气恢复了平静,却更显威严:“毛玠、满宠,以及所有如他们一般尽心任事的官员,只要恪尽职守,朕必保他们无恙,并予以重用。至于那些尸位素餐、甚至心怀不满者……好自为之。”
“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