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渊与上清界之间的闸门一旦打开，资本、人流、技术、理念的洪流便再难阻挡。
起初，还有些妖族首领或大城城主会特意来到“就三桌”的小院，或者通过小八、阿箬等人传话，询问我对某项合作、某个开发项目的看法。他们敬我一声“墨先生”，多少还顾忌着过往的情分与威望。
但很快，当第一批通过商贸、旅游、资源勘探获得的真金白银如同潮水般涌入各个势力，当曾经偏僻的领地因为一座传送阵而变得门庭若市、地价飙升，当过去需要苦熬岁月才能获得的资源如今靠着与上清界的交易就能轻松获取时……
询问的声音渐渐稀落了。
我偶尔从“就三桌”宁静的竹林中抬眼望去，能看到远处精灵岛港口新修的栈桥上，停满了来自各方的飞舟货船；能听到风中传来扩建工地的喧嚣和远处新开业酒楼的喧闹；能感受到整个南渊，乃至更远的地方，那股因财富急剧膨胀而产生的、混合着兴奋、浮躁与贪婪的气息。
在某些新近得势、腰包鼓胀的妖族新贵眼中，我这个守着旧规矩、不愿过多介入两界具体事务、甚至有时会对某些急功近利的开发计划皱皱眉头的“老古董”，恐怕早已不再是需要恭敬请益的定海神针，而是成了碍手碍脚、阻挡他们更快攫取财富的“绊脚石”。
也好。
耳根清净。
我乐得清闲，彻底将那些纷繁复杂的合作、谈判、利益分配抛之脑后。那是囚实、小渔儿、白泽他们该操心的事，是新时代的弄潮儿们该去搏击的风浪。
我的天地，又重新缩小回了这座依山傍溪的小院，和身边这个憨厚却将烹饪视作大道的老友大嘴。
“就三桌”的招牌依旧挂着，任凭外面世界如何天翻地覆，我们的规矩雷打不动：每天只做三桌菜，多一桌都不行。食材或取于山间溪流，或来自相熟老农的馈赠，不追求珍稀，只讲究本味与心意。
前来吃饭的，也多是些真正懂得欣赏、不喜喧嚣的老朋友，或者少数运气极好、慕名而来并能遵守规矩的有缘游客。在这里，听不到关于矿石价格涨跌的争论，看不到急于求成的浮躁面孔，只有杯盘轻响、低声笑谈，以及食物最纯粹的香气。
我与大嘴对坐品茗，或者看他专注地对付那口朱雀锅，偶尔指点一下在旁边笨拙学艺的小小或秦柔。溪水潺潺，竹影婆娑，时光在这里仿佛被拉长、凝滞，与不远处精灵岛那恨不得将一天掰成两天用的忙碌与喧腾，格格不入，却又自得其乐。
他们追逐他们的泼天富贵与时代浪潮，我们守着我们的一隅清净与三桌烟火。大道三千，各得其所，如此便好。
我终究还是低估了。
低估了人性对财富那永无止境的贪婪，也低估了妖族在骤然获得力量后急剧膨胀的欲望。
最初那带着新奇与谨慎的“旅游观光”和“文化交流”，如同滴入滚油的冷水，瞬间激变，迅速向着更深层、更危险、更触及根本的方向滑去。
天渊与上清界的合作，很快就不再满足于风景与特产。旅游业的巨额利润只是开胃小菜，双方真正的目光，投向了天渊大陆那沉睡不知多少万年的丰富矿藏、独特灵材，以及……那因时间流速差异而可能产生的、难以估量的工业与军事价值。
“矿产联合勘探与开采协议”、“特种金属冶炼技术引进”、“基于天渊环境的自动化机械生产线建设”……一项项合作备忘录被签署，一个个合资工厂的蓝图被迅速绘制。
大量的上清界工程师、技术工人、管理人员，乘坐着更加频繁、承载量更大的传送阵，成群结队地涌入天渊。他们带来的不仅是技术，还有一套完全不同的、高效而冷酷的工业逻辑。
一片片曾经郁郁葱葱、鸟兽栖息的古老森林，在刺耳的机械轰鸣声中被成片削平；一条条清澈蜿蜒的河流被改道或污染，以满足工厂的用水和排污；一座座高耸的烟囱和庞大的钢结构厂房，如同钢铁怪兽般，在天渊原本充满自然野性的地貌上拔地而起，喷吐着灰色的烟雾，改变着天空的颜色。
更令人心惊的是，一些合作开始触及危险的边缘。某些上清界的军工复合体或大型安保公司，以“保障矿区安全”、“提供自卫能力”为名，开始试探性地向与他们合作的天渊种族输出“防御性”武器和技术。
为了争夺一块富含稀有矿脉的荒地开采权，一家背景深厚的上清制造商，竟然向一个长期处于被欺凌地位的弱小妖族部落，开出了令人无法拒绝的条件：提供足以武装全族、性能先进、操作简便的能量武器和单兵护甲，并附赠基础战术培训。
力量，前所未有的、能够轻易夺走生命的力量，被以一种近乎“馈赠”的方式，交到了曾经只能依靠爪牙和原始妖力、在强者环伺中艰难求存的稚童手中。
亿万年来运转不息、虽残酷却维持着某种微妙平衡的“弱肉强食”丛林法则，在这一刻，被来自异界的钢铁与能量，粗暴地打破了。
获得了武装的弱小种族，腰杆瞬间硬了起来。积压了无数年的怨气、对资源和领地的渴望，在手中新获得的力量催化下，迅速发酵。边境摩擦、资源争夺、历史恩怨……各种矛盾以前所未有的激烈形式爆发。
今天，一个曾经附庸的小部落用能量步枪击退了前来征收“贡品”的强族巡逻队。
明天，两个相邻种族为了新发现的矿脉归属，在争议地带展开了小规模交火，使用的是上清界制造的制式武器。
纷争的硝烟，开始在天渊各地零星燃起。猜忌、紧张、军备竞赛的阴影，如同瘟疫般在种族间蔓延。和平了许久的天渊大陆，因为外部力量的介入和内部力量对比的颠覆性变化，骤然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我坐在“就三桌”的竹椅上，似乎能闻到风中海腥味里夹杂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与铁锈气息。溪水依旧潺潺，但流过耳边的，仿佛已不再是宁静的时光，而是远方的躁动与隐隐的雷声。
大嘴端上新炒的菜，香气扑鼻，我却有些食不知味。
这潭水，终究是越来越浑了。而当初打开闸门时，我们是否真的预料到了，涌进来的，除了财富与交流，还有这些足以搅动天地、带来血火的欲望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