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巨龟缓缓停下,粗糙的甲壳边缘摩擦着海岸的砂石,发出沉闷的声响。它拖拽的大船在浅水区稳稳停住,溅起的浪花带着南渊海域特有的、如今已有些陌生的凉意。
鳌四海——这位精灵岛更早的主人,龟族德高望重的族长,始终以仆从之礼恭敬相随。此刻,他化为人形,是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慈和却目光深邃的老者,站在我身侧,望着眼前这片不再属于海洋的陆地。
“主人,老奴就送您到这儿了。” 鳌四海的声音如同海底深流的回响,低沉而缓慢,“风暴将临,深海或有安宁一隅。我得回去,带领族人往更南的洋流深处迁徙,寻找新的栖身之所。” 他说着,便要如往常般躬身下拜。
我伸出手,稳稳托住他苍老却有力的臂膀,阻止了他的礼节。“四海,” 我看着这位陪伴精灵岛、也见证了无数变迁的老友,“此去深海,前路未知。你也……珍重。”
没有更多言语。多年的主仆情谊,或者说,是超越了主仆的守护与信赖,都在这一托一望之间。他浑浊却明亮的眼中映出我此刻的样子——一身简朴布衣,手持一根看似寻常却隐有龙纹流转的木制手杖,那是阿蛮多年前留下的。
鳌四海最终只是深深点了点头,后退几步,身形在海岸弥漫的水汽中逐渐模糊、膨胀,复又化为那庞大如山岳的巨龟本体。它发出一声悠长如古老号角的低鸣,缓缓调转身躯,面向辽阔而危机暗藏的南方海域,坚定不移地游去,身后留下一道深邃的水痕。
我没有登上虎战他们准备好的、前往西渊的车辆和骑兽。虎战安置好赤兔与狐族的少年少女,快步走到我身边,铠甲摩擦发出轻响,脸上带着不解与担忧。
“师父,您……不和我们一起去无疆城?” 他看了看我,又望向巨龟远去的方向,“那您准备去哪?”
北方的森林在视线尽头蔓延,树木的颜色已不再是记忆中的苍翠,而是染上了大片大片的橙黄与暗红,在逐渐清冷的阳光下,显得肃穆而疏离。风从林间吹来,带着泥土、腐烂落叶和一丝隐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气息。
我拄着那根龙头手杖,杖尖轻轻点在潮湿的沙地上。
“不用管我,” 我的目光投向那片熟悉又陌生的森林深处,“我想……走走,看看。”
看看这片我倾注了无数岁月、教导过一代又一代妖族子弟的大陆,在屏障撕裂、时间“正常”之后,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看看那些熟悉的山水城池,在失去与上清界的连接后,又是如何自处。看看保国、老金战斗和陨落的地方……或许,也只是想在这天地剧变、故人零落的时刻,独自走一段安静的路,让扑面而来的、真实的风,吹散心头积压的沉重与尘埃。
虎战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握紧了拳头,深深一礼:“是,师父。请您……务必保重。我把这群孩子安置好了,我就来……寻您。”
我点了点头,没有再回头。
拄着手杖,我离开了喧闹忙碌、充满离别情绪的海岸,一步,一步,向着北方那片色彩斑斓却透着寒意的森林走去。
身影逐渐被高大的林木阴影吞没。
身后,是满载希望与忐忑、驶向西渊的迁徙队伍,是巨龟潜入深海带走的古老安宁,是逐渐远去的精灵岛呜咽的风。
前方,是大陆深处未知的变迁,是冷却的季节,是断裂的时空,是必须独自面对的、漫长的行走与凝望。
手杖敲击在林间裸露的树根和石子上,发出笃笃的轻响,成为这寂静森林里唯一的、属于旅人的节奏。
……
在迷雾森林灰暗沉寂的迷雾里,野亥城如同一个依附在巨木根部的、粗糙而臃肿的菌菇。城墙由未经仔细打磨的粗大圆木和夯土构成,低矮而敦实,墙头常年飘着一面污渍斑斑、绣着狰狞獠牙野猪头的旗帜,在森林带来的湿冷微风里无精打采地晃动着。
这座小城,以及城中占绝大多数的猪妖居民,在天渊大陆过往的岁月里,以其特有的懒惰与封闭闻名。他们既未被卷入上清界渗透引发的种种骚乱,也未能从两界合作带来的浪潮中分得丝毫红利,仿佛被遗忘在时光的角落,按照缓慢而饱食终日的方式延续着族群的生存。
然而,不久前的某个夜晚,一场蓄谋已久的血腥改变了这一切。一队前往南渊寻求庇护的人族队伍,在城外不远处扎营。夜色最深时,城主刚烈——一头体型格外魁梧、獠牙泛着冷光的山猪——亲自率领城中最为悍勇的猪妖发动了袭击。战斗激烈而残酷,猪妖们付出了相当数量的死伤,但最终凭借地利与数量的优势,淹没了措手不及的人族营地。
胜利的果实异常丰厚。他们不仅夺取了人族携带的大量财富、给养,更重要的是,获得了那些精良的、拥有上清界风格的制式武器与护甲。阵亡者,无论是猪妖还是人族,都被以最直接的方式“处理”——分食殆尽,化为维持族群的气力。而幸存下来的数百名人族,则被铁链与木笼囚禁,被视为可以长期储备、应对可能荒年的“血食”。
在这场野蛮的掠夺中,一个名叫王辰的人族活了下来,并且获得了截然不同的待遇。他不仅耐心地教会了猪妖们如何使用制式武器,更以其清晰的头脑和冷静的建议,为城主刚烈出谋划策。很快,他便从囚徒跃升为城主信赖的幕僚。
在王辰的规划下,野亥城的面貌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城内,一些粗陋但足以遮风避雨的店铺和旅馆被开设起来,悬挂起简单的招牌。猪妖们一改往日对外界的漠然甚至排斥,变得异常“好客”,尤其对那些在动荡时期彷徨路过、寻求歇脚之地的人族旅者,展现出近乎夸张的友善。热汤、粗粮、略显肮脏却看似安全的床铺,吸引着越来越多的逃亡者或迷茫者踏入城门。
白日的野亥城,充斥着一种虚假的、略显油腻的喧闹。猪妖掌柜们挺着肚腩,在店门口卖力吆喝;简陋的饭堂里飘出炖煮食物的浓郁香气;背着行囊、面带倦容的人族身影在街道上忐忑地张望,又被热情地拉进各家店铺。
然而,当日光彻底隐没,森林的黑暗与寂静吞没城墙轮廓,野亥城便撕去了它唯一的伪装。那些笑容可掬的掌柜目送最后的天光消失,随即面无表情地闩上店门。接下来,便是麻药、闷棍、绳索与恐惧的低声呜咽。失去意识的,或无力反抗的住客,被迅速而安静地拖拽而出,通过隐秘的通道,送往城中某处深深的地下洞穴。那里,早已规划好一个个简陋的囚笼,等待着新的“储备粮”。不幸死去的,便会被立即处理,或分食,或被挂起风干,纳入仓库。
城主刚烈享受着力量与财富增长带来的快意,王辰则隐藏在阴影中,用他人类的智慧,精细地打理着这座建立在欺骗、囚禁与吞噬之上的畸形城池。野亥城,就这样在森林的迷雾里,成了一个散发着诱人香气与温暖光晕的陷阱,静静等待着下一个迷途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