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沉,秦淮河两岸灯笼次第亮起,河水浸成流动的橘红。
其中一艘挂“福”字灯笼的游船格外扎眼,明黄绸缎招摇,船头锦衣侍卫按刀驱散小画舫。
那是福王朱由崧的亲信在预演登基巡游,张扬得像开屏的孔雀,全然不顾岸边流民缩在廊下啃发霉的饼。
“走吧,文会该开始了。”
钱谦益拍了拍郑森的肩膀,指尖带着扇骨的凉意。
“今日来的都是江南名士,多认识些,对你父亲在福建的生意有好处。”
这话直白得近乎赤裸,点破了文会的本质——哪是吟诗作对,分明是政治联盟的缔结场。
郑森跟着他登上画舫三楼,红木楼梯踩得咯吱响,扶手上的包浆,是无数只手握过的痕迹。
舱内早已坐了二十余人,见钱谦益进来,纷纷起身相迎。
衣袂翻飞间,苏绣缠枝莲与杭绣云纹在烛火下交辉。
郑森目光扫过众人:顾杲眉宇间带着愤世嫉俗的锐气,颔下三缕短须根根竖起,想来刚骂过马士英。
这位复社领袖素以刚烈闻名,曾联名百余人发《南都防乱公揭》弹劾阮大铖,是东林党出了名的“刺头”。
另一位姓雷的士子坐在角落,手指枯瘦,握折扇的力道却很紧,郑森认出他是雷演祚。
此人以弹劾阮大铖闻名,后来因与马士英结怨,被诬陷入狱而死。
“久仰郑公子大名。”
顾杲穿件月白襕衫,腰间玉带用犀角而非美玉,透着刻意的清寒。
“钱先生常说,公子虽出身将门,却有经世之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郑森谦逊拱手:
“先生谬赞,学生不过在国子监多读了几本书,比起诸位前辈,差得远了。”
他刻意引向学问,指尖却无意识摩挲腰间双鱼玉佩——这原是原主的习惯,如今成了掩饰心绪的幌子。
钱谦益却不肯放过,端起茶盏轻磕:
“子方刚从扬州回来,史道邻先生托他带了信,说江北军粮奇缺,连守城兵卒都快断炊了。”
史道邻即史可法,时任南京兵部尚书,是弘光朝为数不多的实干忠臣,此刻正以扬州为屏障支撑江北防务。
顾杲立刻接话:“是啊,史公在信里说,若再无粮饷,扬州撑不过今夏。郑公子,令尊掌管福建粮运,能否……”
话未说完,已将难题抛来。
在座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郑森脸上,烛火在他们瞳孔里跳动,像群等待喂食的狼。
郑森心中了然,这才是正题。
他欠身,语气诚恳:
“家父早已命人筹备粮船,只是舟山海域近日不宁,海盗猖獗,需等水师清剿完毕才能启运。学生回去后,定再催催家父,早日将粮饷送抵扬州。”
他再次搬出“海盗”的借口。
并非全然虚构,郑家商船确在舟山遇过麻烦,只是清剿由郑家水师掌控,何时出发,终究是郑家说了算。
顾杲等人脸上闪过失望,却也不好再逼迫。
雷演祚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郑公子可知,马士英已命人接管了镇江税关?听说连郑家商船的过关税都要加三成。”
这位以弹劾权贵闻名的御史,眼中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
郑森心中一凛。
这事原主记忆里并无记载,看来东林党对马士英的动向盯得极紧。
“商人纳税,本是天经地义。只是若税率骤增,怕是会断了江南商路。学生回去后,倒要提醒家父,向朝廷递份条陈,说说商税稳定的要紧。”
他将“朝廷”二字咬得稍重,既表态度,又没直接与马士英为敌。
钱谦益打圆场:“郑公子有这份心就好。来,谈诗论文,莫谈烦心事。”
侍女奉上新沏的武夷岩茶,茶汤红亮,是郑家商船上月刚从福建运来的。
茶香袅袅中,士子们开始谈诗词,从“国破山河在”到“人生自古谁无死”,句句不离家国,却又句句避重就轻。
郑森默默听着,偶尔应和几句,目光却落在窗外。
秦淮河的水依旧流淌,河面漂着画舫丢弃的果核与花瓣,像层腐败的脂粉。
为何南明会亡?
这些自诩“清流”的士人,空有报国心,却只会在诗词里抒悲愤,在党争中耗力量。
鲜有人真正想如何筹粮饷、练士兵、联合可联合的力量。
他们鄙视商人的“逐利”,却不知乱世里,白银与粮食才是最实在的武器。
他看见顾杲袖中露出半张纸,墨迹潦草写着“马瑶草奸佞误国”——马瑶草即马士英,已成东林党攻讦的主要目标。
又瞥见雷演祚偷偷往他手里塞名帖,朱砂字写着“愿为郑家效力”,墨迹未干,透着急功近利的热。
这就是江南士族的生态:嘴上高谈“忠君报国”,暗地里都在找靠山。
他这个“南安伯之子”,既是武将之后,又顶国子监生名头,倒成了各方都想咬一口的香饽饽。
文会设在三楼露台,十几张圆桌围着栏杆摆开,水晶帘被风掀起,露出秦淮河蜿蜒水色。
钱谦益被众人拥在主位,顾杲等人分坐两侧。
郑森被安排在钱谦益下首——这位置既显尊崇,又透着“师门嫡系”的意味,像枚棋子,被明明白白摆在棋盘上。
“诸位!”
钱谦益端起茶杯,声音清亮得压过河风。
他今日特意戴了顶东坡巾,巾角飘动,倒有几分魏晋风骨。
“今日聚在此地,不谈朝政,只论诗文。只是这诗里,总得有些风骨,有些担当,才对得起秦淮河的月色,对得起天下百姓的期待。”
这话看似洒脱,却句句缠着政治藤蔓。
众人纷纷附和,举杯时目光却像探照灯,齐刷刷落在郑森身上——都想看看这位“郑家公子”要站在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