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芜湖的晨雾还没散,青弋江的水汽裹着血腥味,在黄得功的营寨上空盘旋。
黄得功坐在帐前擦拭虎头枪,枪缨上的红绸浸了露水,沉甸甸地垂着。
这位出身辽东军户的总兵,是弘光朝廷最后的屏障。
军中上下都唤他黄闯子,既赞他勇猛,也暗指他那股不通世故的憨直。
父亲,刘良佐的哨骑又在采石矶露头了。
养子黄虎山捧着头盔进来,甲胄上还沾着晨练的汗渍:要不要让张将军带五百人去哨探?
黄得功把枪尖在青石上蹭出火星,冷哼一声:刘瘸子那点能耐,也就敢在江边晃悠。他要是敢过江,老子这杆枪先挑了他的瘸腿。
他想起去年刘良佐截他粮船时的狼狈相,嘴角撇出一丝不屑。
在他眼里,那等见利忘义的货色,根本不配当对手。
帐外忽然传来骚动,一个亲兵连滚带爬地闯进来,手里的令牌摔在地上:将军!南京来人了!说是圣驾到了!
黄得功猛地起身,虎头枪砸在案上。
弘光帝?那个在南京城里忙着选秀女、造宫殿的皇帝,怎么会跑到芜湖来?
他抓起披挂往身上套,手指扣铜扣时都在发颤——是南京城破了?还是马士英又搞了什么鬼?
此时的芜湖城西,李鸿基宅院里的紫藤架下,朱由崧正蹲在石阶上啃冷馒头。
这位万历皇帝的孙子,三天前从南京聚宝门逃出时,怀里揣着的金元宝硌得肋骨生疼,此刻却只能用太监从农户家里讨来的粗瓷碗喝凉水。
他身后跟着二十多个太监宫女,一个个发髻散乱,华贵的宫装被荆棘划破了好几道口子,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白的衬里。
陛下,李老爷家的后门开了。
一个老太监凑过来,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这家世代为官的李氏,昨夜听说是皇帝驾临,先是跪迎,后是摆酒。
可当听说清军已经过了长江,连夜就把正门关了,只留个侧门让他们。
朱由崧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骂:这群白眼狼!当年朕封他家儿子做知府时,怎么不说怕惹麻烦?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蹄声,黄得功带着亲兵正往这边赶来,甲胄在雾里闪着冷光。
臣黄得功,参见陛下!
黄得功在石阶前单膝跪地,头盔放在地上,露出被汗水浸透的发髻。
他抬头时,看见弘光帝嘴角的馒头渣,还有那身沾着泥点的龙袍,心里猛地一沉——这哪里是御驾亲征的模样,分明是仓皇逃窜。
黄爱卿快起来。
朱由崧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的皮肉里:南京城怕是守不住了,朕只有靠你了!
黄得功喉头滚动,想问扬州的惨状,想问马士英的去向,最终却只憋出一句:陛下放心,有臣在,大明的江山丢不了。
他挥手让亲兵把皇帝的人带到营中安置,自己则跟着朱由崧往内院走,脑子里乱糟糟的。
皇帝来了,军营的规矩得改,粮草得匀出一份,连守卫都要加派。
全然忘了采石矶外还有刘良佐的哨骑。
他没看见,当他的背影消失在紫藤架后,李氏宅院里的账房先生正偷偷往信鸽腿上绑纸条,上面用朱砂画着个简单的箭头,指向黄得功主营的方向。
这纸条将在半个时辰后,落在刘良佐的案头。
此刻的采石矶对岸,刘良佐正站在船头磨腰刀。
刀身映着他那张布满横肉的脸,左嘴角的痦子随着狞笑抽动——这位以长腿将军闻名的叛将,昨夜已率三千骑兵借着夜色潜过长江,马蹄裹着棉布,连蛙鸣都盖过了动静。
将军,芜湖来的信。
亲卫递上那张朱砂箭头的纸条:黄得功去接弘光帝了,主营只有老弱留守。
刘良佐把刀往鞘里一插,水花溅在靴筒上:他妈的黄闯子,果然还是那副死忠的德性!
他转头对身后的镶白旗参领笑道:劳烦转告王爷,午时之前,我定把黄得功的人头送去。
清军参领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范先生说了,只要将军拿下芜湖,定南侯的爵位,跑不了。
刘良佐的眼睛亮了亮,踹了一脚船板:给老子冲!先烧粮草,再杀将官,降者有赏!
黄得功的主营此刻正忙着迎接圣驾。
负责守卫的偏将马得功正指挥士兵把囤积的棉布搬到临时搭起的。
那些印着郑氏商号字样的粗棉布,本是给伤兵裹伤口用的,此刻却要用来给太监宫女当褥子。
马将军,西营的弟兄说听见芦苇荡有动静。
一个哨兵跑过来,手里的火铳还冒着潮气。
马得功皱眉,刚要说话,忽然听见营外传来喊杀声。
他猛地转头,看见西南角的栅栏已经被撞开,戴着红缨帽的骑兵正潮水般涌进来。
为首那人举着的大旗上,字在晨光里刺眼得很。
刘良佐反了!
黄虎山嘶吼着拔刀,却被一支冷箭射穿了咽喉。
他倒下去时,看见自己的亲兵正举着火铳犹豫——那些三个月没发饷的士兵,看着清军抛过来的银子,手都在抖。
混乱像瘟疫一样蔓延。
刘良佐在马上狂笑,看着那些曾属于黄得功的士兵扔下武器。
将军,黄虎山的人头。
亲卫把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扔在地上,发髻上还缠着辽东特有的红绳。
刘良佐瞥了一眼,忽然觉得无趣。
他更在意的是账房里那些写着郑氏商号的账本——上面记着从郑氏商会领了多少粮食,从镇江票号兑了多少银子,这些东西,可比一颗死人头值钱多了。
而此时的李氏宅院,黄得功正跪在弘光帝面前请罪。
皇帝刚刚哭诉完马士英的背叛,又开始抱怨行宫的被褥不够柔软,完全没注意到黄得功耳根的赤红——那是远处传来的炮声震的。
陛下,营里好像有动静。
黄得功的声音发紧,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刀。
朱由崧正把玩着一个从农户家里抢来的粗瓷碗,不耐烦地挥手:能有什么动静?还不是你那些丘八在操练?
他忽然压低声音:爱卿,朕听说你跟郑森有往来?那小子手里有银子,你去跟他借点,朕要在芜湖修个新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