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湖的晨雾刚被枪声撕开道口子,马得功的手就在颤抖。
他摩挲着腰间那枚黄铜腰牌,上面黄营亲军四个字被汗水浸得发亮。
这位出身辽东军户的副将,跟着黄得功南征北战十二年。
此刻靴筒里却藏着刘良佐送来的密信,信上用朱砂画着的元宝,比黄得功赏的任何一块军功银都晃眼。
田将军觉得,刘总兵的话能信?
马得功瞥向身旁的田雄。
阳光穿过帐篷的破洞,在对方甲胄上投下斑驳的光。
田雄是陕西米脂人,原是李自成部下,去年降明后被黄得功收为亲信。
此刻正用小刀削着块松木,木屑簌簌落在账册上。
那账册是昨夜从黄得功主营搜来的,上面记着郑氏商号月供糙米三千石,墨迹还带着新印的潮气。
田雄忽然把松木往案上一拍,木屑溅到马得功脸上: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家眷在扬州的宅子,刘总兵说能还给我。
马得功喉头滚动。
他想起上个月去镇江领粮,郑氏票号的掌柜塞给他的那锭平户银,背面刻着的合作共赢四个字此刻像烙铁烫着心口。
可刘良佐许诺的是两百亩水田和爵位,就在苏州城外,田契上盖着镶白旗的红印——那是能传给子孙的实在东西。
西南角的炮声震落了帐篷顶上的尘土。
马得功看着帐外奔跑的士兵,忽然觉得那些穿着号服的身影,和高杰死后溃散的兵卒没什么两样。
他抽出腰刀,刀身在晨光里映出自己扭曲的脸:传我将令,各营原地待命——就说将军有令,谨防中伏。
此时的李氏宅院,黄得功正把虎头枪往马背上掼。
弘光帝还在絮絮叨叨抱怨茶水太烫。
那些从南京带来的太监围着里的铜炉取暖,全然没察觉远处的硝烟已经漫过了青弋江。
陛下保重,臣去去就回!
黄得功翻身上马,靴底的马刺刮擦着马镫,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没看见,当自己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那个捧着茶盏的老太监悄悄把块玉佩塞进了袖中。
那是田雄的亲卫刚塞给他的,玉坠上刻着的字沾着新鲜的泥。
骑兵队像道黄流劈开晨雾,黄得功的虎头枪缨在风中猎猎作响。
将军,马副将派人来说,西营已顶住攻势!
传令兵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令旗被流弹打穿了个洞。
黄得功勒住马缰,雾气在他虬结的胡须上凝成水珠:好个马得功!等老子回去,赏他两匹郑氏的好布!
他不知道,此刻的西营门口,马得功正对着刘良佐的亲卫拱手。
那些从镇江运来的铁锅被当成了见面礼,锅沿上郑氏铁坊的印记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黄得功快到了?
刘良佐嚼着麦饼,饼渣掉在紫花罩甲上。
他身后的镶白旗参领把玩着黄虎山的人头,发髻上的红绳缠在指节间:马将军可得按约定行事,不然......
放心!马得功突然提高声音,拔刀指向营门,末将这就去黄将军!
黄得功的马刚冲到营门,就看见马得功带着亲兵跪在道旁。
朝阳穿过薄雾,在对方甲胄上镀了层金,倒像是要献什么大礼。
马得功!你......黄得功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看见马得功猛地抬头,眼里没有半分恭敬,只有种让他脊背发凉的狂热。
寒光从斜刺里窜出。
黄得功本能地侧身,马得功手里的短刀还是划开了他的肋下。
棉布甲被血水浸透,那些印着郑氏商号的粗线此刻成了吸饱血的海绵。
为什么?黄得功的虎头枪拄在地上,枪杆压得咯吱作响。
他看见马得功身后的士兵举着火铳,枪管上还缠着他亲手赏赐的红绸。
马得功的刀还在滴血,他忽然笑了,笑声比青弋江的流水还冷:将军,刘总兵说,降者有田有粮有爵位。可跟着您......
他瞥了眼黄得功腰间的粮袋,里面只有半块发霉的饼:连郑森的糙米都快领不到了。
黄得功的血顺着枪杆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放箭!
马得功突然后退,亲卫们的箭矢像暴雨般泼来。
黄得功举枪格挡,箭簇撞在枪缨上发出闷响,他忽然觉得力气都被抽干了。
那些他亲手训练的士兵,那些曾跟着他啃树皮的弟兄,此刻眼里只有银子的光。
当最后一支箭穿透他的咽喉时,黄得功看见马得功正弯腰捡起他掉落的腰牌。
阳光照在黄营亲军四个字上,恍若隔世。
与此同时,李氏宅院的偏房里,田雄正用弓弦捆弘光帝的手腕。
这位万历皇帝的孙子、福王朱常洵之子,此刻瘫在地上,龙袍前襟沾满了屎尿,怀里的金元宝滚了一地。
田将军饶命!朕......朕把南京的盐引都给你!
朱由崧的声音尖利得像被踩住的猫。
他看见田雄捡起块金元宝,用牙咬了咬,眼里的光比帐篷里的烛火还亮:陛下的盐引,怕是不如清王爷的田契和爵位实在。
田雄的陕西口音裹着冷笑,他突然扯过条郑氏商号的棉布,堵住了弘光帝的嘴。
布上还留着漕运时的桐油味,让朱由崧想起南京城里那些被他扔进秦淮河的绸缎。
消息传到刘良佐大营时,郑森派来的商队刚卸完最后一口铁锅。
那个叫阿福的伙计正蹲在灶房帮厨,听见马得功背刺黄得功的消息,手里的柴火地掉在地上。
他袖口的补丁里藏着块浸了桐油的棉纸,上面用针孔打着简单的暗号。
此刻趁着添柴的功夫,他飞快地把棉纸塞进灶膛旁的砖缝——那里是和镇江联络的死信箱,每天酉时会有挑水夫来取。
暮色降临时,阿福挑着空水桶出营。
桶底的夹层里,那张记录着黄得功阵亡、弘光被俘的字条,正和郑氏商号的账册贴在一起。
账上刘营购铁锅三十口,抵糙米五石的墨迹,还带着砚台里的松烟香。
镇江的水师衙门里,郑森刚看完阿福传来的消息。
他想起《明史》里黄得功的结局——这位弘光朝廷最后的忠臣,最终确实死于部下的背叛,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公子,洪先生说,苏州的棉布商想涨价。
甘辉捧着账册进来,纸页上忠贞营月耗棉布千匹的字样旁,洪旭用红笔标了个。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打在水师衙门的瓦上噼啪作响。
郑森望着芜湖的方向,那里的夜色正浓,像极了黄得功最后望过来的眼神。
他忽然想起黄得功营里那些印着郑氏商号的棉布,此刻或许正裹着某个伤兵的伤口,在乱世里苟延残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