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进忠是陕北人,原是李自成的部下。他接到命令时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郑森的意思。
他挥挥手,让麾下的骑兵往回撤了半里,故意在包围圈上露出个缺口。
济尔哈朗立刻发现了这个缺口。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像饿狼看到了猎物。但随即又皱起眉头——这缺口太明显了,明显得像个陷阱。
可北固山的炮声越来越近,佛郎机炮的炮弹已经落在了他身边的泥地里。
一个亲兵为了护他,被弹片削掉了半边脑袋,脑浆溅在他的甲胄上,温热的触感让他浑身发冷。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咬着牙,满八旗的勇士,跟我冲!
济尔哈朗率先朝着芦苇荡冲去。
手里的腰刀劈开挡路的芦苇,锋芒划过草茎,溅起细碎的泥浆。
那些满八旗士兵立刻跟上来,组成楔形阵护住他的两翼。
他们的靴子陷在泥里,每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力气,却没人敢停下。
马进忠的士兵看着他们冲进芦苇荡,有人忍不住要开枪,被马进忠按住了。
公子有令,放他们走。
他低声道,眼里闪过一丝不解——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要放虎归山?
郑森在了望塔上看着济尔哈朗的身影消失在芦苇荡里,轻轻叹了口气。
甘辉不解地问:公子,为什么放他走?
困兽犹斗。
郑森望着江滩上的尸体,血污在淤泥里晕成暗褐色。
济尔哈朗是条猛虎,逼急了会咬死人的。
甘辉恍然大悟。
他看着那些还在泥里挣扎的清军,突然觉得公子这招太狠了——不仅要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还要瓦解他们的人心。
江面上的战斗渐渐平息。
施琅的福船停在江心,士兵们正在打捞落水的清军。
有个江南水手捞起一个清军的粮袋,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发霉的麦饼,他厌恶地扔回水里:就这还想占咱们江南?
滩涂上,汉八旗的士兵已经所剩无几。
那个姓李的佐领靠在芦苇丛里,肚子上插着一支箭。
他看着天空,嘴里喃喃着:早知道......还不如跟着史阁部......
郑森走下了望塔时,夕阳正落在江面上,把江水染成了金色。
他踩着泥泞往前走,靴底沾满了血污。
有个年轻的士兵正在给伤员包扎,用的是郑氏商号从广州运来的药布,上面还印着回春堂的字号。
公子,甘辉跟在后面,多铎的船队退到瓜洲渡了。
郑森点点头,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多铎手里还有几万大军,绝不会善罢甘休。
郑森看着江滩上那些清军的尸体,看着自己麾下士兵脸上的笑容,心里涌起一股力量。
这些士兵,有江南乡勇,有大顺旧部,有明朝边军,还有郑氏的家兵。
他们曾经各为其主,此刻却因为共同的敌人站在一起。
支撑他们的,或许有忠君报国的信念,但更多的是对好日子的向往——是商号里的棉布,是商船运来的粮食,是郑森承诺的田产和银锭。
清点伤亡。
郑森对甘辉说。
让铁坊连夜赶制军械,账房准备发抚恤金——按人头算,满额发放。
紫金山下。
济尔哈朗的靴底早被泥浆泡透,每一步踩在官道上,都能拧出半捧混着血的污水。
他身后跟着的三百亲兵,半数带着伤,甲胄上的铜钉掉了大半,有人还把断矛当拐杖拄着,喘气声粗得像破风箱。
王爷,前面就是麒麟门了!
镶蓝旗参领指着远处的城郭轮廓,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那参领的左臂不自然地耷拉着,是被佛郎机炮的霰弹扫中的,此刻用郑氏商号的棉布胡乱缠着——这还是从阵亡的明军身上扒下来的,布面上印着细密的缠枝纹,倒比他们自己的粗麻布舒服。
济尔哈朗勒住马,这匹蒙古战马的后腿在泥地里被划了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顺着马毛往下滴,在石板路上晕出一串暗红的点。
他望着天边那抹青灰色的山影,紫金山就在南京城外,只要过了麒麟门,就能看见两江总督衙门的飞檐。
刘良佐的人呢?他低声问,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多铎渡江前曾发八百里加急,令刘良佐速率部进驻南京,接应八旗主力。
按路程算,此刻早该到了,可官道两旁连个斥候的影子都没有。
一个亲兵从怀里掏出块发霉的麦饼,刚要递过来,就被济尔哈朗挥手打开。
查探前路!
他的目光扫过路边的驿站,那驿站的门楣上还挂着江南驿的匾额,却被人用刀劈去了一角,露出里面的朽木。
驿站墙角堆着十几个空麻袋,麻袋上印着郑氏商号的船锚标记——这是漕运的官粮袋,显然被人截了。
王爷,您看这个!
另一个亲兵从驿站里拖出块木板,上面用炭笔写着米五石,盐两斤,换战马一匹,下面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船锚。
是郑森的人干的。
济尔哈朗的指尖在木板上摩挲,炭粉沾得满手都是。
他太清楚这些商人的手段了,当年在辽东,就有晋商敢顶着禁令往后金运粮食,用的就是这种以物易物的法子。
如今郑森把这套用到了江南,连驿站的驿卒都敢跟他做交易,这世道真是变了。
他忽然想起范文程说的话:江南之患,不在兵甲,在市井。
那时他只当是文人酸语,此刻看着空麻袋上的商号标记,才明白这话的分量——这些棉布、粮食、盐引,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江南的百姓都网在了郑森麾下。
加快速度!
济尔哈朗猛地夹了夹马腹,战马痛得人立起来,他却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必须在郑森的追兵赶到前与刘良佐汇合,哪怕那是个反复无常的降将,此刻也只能指望他了。
麒麟门内的官道突然变得开阔,两侧是连绵的丘陵,长满了半人高的茅草。
风从草里钻出来,带着股腐叶的腥气,吹得人后颈发寒。
不对劲。
济尔哈朗猛地勒住缰绳,战马的前蹄在地上刨出个坑。
他征战半生,对危险的直觉比猎犬还灵,这片丘陵太安静了,连鸟叫都没有。
就在这时,茅草里突然飞出一支火箭,拖着长长的火尾,在前面的石板路上。
有埋伏!
镶蓝旗参领嘶吼着拔刀,刀刚出鞘就被一支鲁密铳的铅弹打穿了手腕,弯刀落地,溅起的血珠里混着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