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的水在船下晃,泛着腥气,颜色深暗。
柳如是立在船头,回头看了他一眼。
没有恨,只有看透一切的疲惫。
她猛地提起长衫下摆,纵身往水里跃——日光下的水花碎得极快,转眼就被暗涌吞了个干净。
“如是!”
钱谦益冲到船头,伸手往水里捞,指尖只触到一把冰凉的水汽,心揪得发疼。
有那么一瞬,他真想跟着跳下去,可脚像被钉在船板上,动弹不得。
水真的很凉,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这个念头钻出来时,他突然嘶吼:“救人!快救人!夫人落水了!”
声音惊飞了岸边的夜鹭,翅膀扑棱的声响在夜里格外刺耳。
混乱中,钱谦益没顾上擦脸上的水珠,官袍下摆蹭满了岸边的泥,跌跌撞撞往府外跑,嗓子发哑:“去聚宝门!晚了就赶不上了!”
他没看见,画舫下游五十步的芦苇丛里,一条小舢板悄声滑了出来。
船头汉子戴着竹斗笠,腰间挂的郑氏商号船牌,在日光下泛着淡铜色。
长钩精准勾住柳如是的长衫,他压低声音:“夫人撑住,公子说过,江南的水,埋不住您这样的人。”
柳如是呛着水,意识模糊间,一块温热又熟悉的芝麻饼塞进手里。
南京街上的人都往聚宝门跑,有的喊“清军来了!勋贵们要献城!”,有的嚷“多铎的人马到官道了!”,惊惶声裹着尘土往瓮城飘。
钱谦益跑得气喘吁吁,官袍下摆的泥块往下掉,指节攥得发白——得赶在徐文爵、赵之龙前头跪降,绝不能落了先机。
瓮城里早已聚满了人,勋贵们穿着朝服,却没了往日的体面:有人攥着袖角反复揉搓,有人踮着脚往官道方向望,鞋尖都蹭白了。
徐文爵搓了搓手心的汗,刚要开口叮嘱“跪的时候体面些”,就见远处官道上火把连成长龙,马蹄声震得青石板发颤,连城墙上的乌鸦都“扑棱棱”惊飞,黑糊糊一片遮了半边天。
“来了!是多铎的人!”
赵之龙突然蹦起来,手里的黄绸降表抖得猎猎响,还眯眼瞅着远处,手指戳向队伍。
“你们看那阵型!跟传闻里清军的‘一字长蛇阵’一模一样!”
暮色里,骑兵队越走越近,旗帜被风扯得半开,昏暗中只晃出一片模糊的黄色——勋贵们都知道,多铎的镶黄旗,就是这个暗沉的黄。
徐文爵深吸一口气,膝盖一弯,“咚”地撞在青石板上,头埋得快贴地:“大明南京勋贵臣等,恭迎王师!”
身后的人“哗啦啦”跟着跪,钱谦益挤到前排,也重重跪下,官袍上的泥块摔得粉碎,混着旁人的汗渍粘在石板上,腻得他膝盖发潮。
他刚要跟着喊“愿献城归附”,喉咙还没动,就听见赵之龙的声音突然发飘,飘得没了力气:“不对……那旗上的字……怎么是黑的?”
风突然大了,“呼”地扯平骑兵队最前头的旗帜——不是镶黄旗的龙纹,是红底黑字,斗大的“郑”字在火把下亮得刺眼。
“是郑字旗!不是清军!是郑森的人!”人群里有人尖叫,声音里满是惊恐的混乱,还带着点不敢信的颤。
徐文爵的膝盖还抵着冰冷的石板,额头刚要往下磕,听见这话浑身一僵,脖子拧得发疼,连后颈的筋都鼓起来了。
他抬头望去,那面“郑”字旗越来越近,骑兵队已在一箭之外停住,领头的骑兵甲胄上还沾着暗褐色的血渍,目光扫过满地跪拜的人,透着刺骨的冷。
“公爷!我们跪错了!”
徐文爵的随从扑过来想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别碰!这像什么样子!”
他的脸瞬间红得发烫,又白得像纸,连耳尖都在抖。
赵之龙手忙脚乱地想把降表往袖筒里塞,手抖得连袖筒都塞不进去,黄绸边角还刮过玉带扣,“叮”地响了一声,在静得可怕的瓮城里格外刺耳。
“这……这是误会!”他干笑着打圆场,声音都劈了:“我们是来迎郑将军的!刚那是……是给将军的贺表!写满了‘抗清大捷’的贺表!”
“迎自己人,要举降表?”
领头的骑兵催马上前,声音洪亮得震耳朵,还低头扫了眼赵之龙攥着降表的手。
“诸位大人这是把南京城,当成给谁献的礼了?”
徐文爵的头垂得更低,指尖把降表攥得变了形,黄绸都起了毛边,连指节都泛白了。
他忽然想起祖父说的话:当年燕王靖难,徐家先祖跪聚宝门,跪的是同宗藩王,膝盖虽弯,腰杆还能挺;可他方才,竟对着大明的兵马,摆出了跪异族的姿态。
石板上像还留着百年前的血痕,混着他的汗,凉得刺骨,连膝盖都麻了。
这时,钱谦益才缓过神来——他跪的不是清军,是郑森的抗清队伍。
他望着那面“郑”字旗,再看看徐文爵等人的狼狈样,羞愧像潮水似的涌上来,堵得他胸口发闷。
他猛地站起身,指尖还掐着掌心,拍了拍官袍上的泥,泥块簌簌往下掉,他却没低头看,径直往前走了两步,对着领头的骑兵拱手:“在下钱谦益,愿随郑将军共商抗清之事,为大明尽一份力。”
骑兵上下打量他,目光扫过他沾泥的官袍,又落在他挺直的脊背上,点了头:“将军在营中等候,先生随我来。”
钱谦益跟着骑兵往前走,脚步比来时稳了许多,连踩过的石板,都似比之前硬实些。
徐文爵望着两人远去的方向,手里的降表“啪”地掉在地上,被风卷着贴在脚边,连绸子都蔫了。
马蹄声再响时,骑兵已冲到瓮城门口,尘土都溅到了勋贵们的朝服上。
为首的年轻人勒住马,虎头枪往地上一戳,“咔”地扎进石板缝,甲胄上的血渍凝在铜钉缝里,在火把下泛着暗褐色的光。
他扫过满地僵着的勋贵,目光先落在钱谦益的背影上,又转回来盯着徐文爵,声音里淬着冷意,直扎人心:“徐公爷,方才的‘恭迎王师’,是迎谁?”
徐文爵的声音发颤,抖得不成调,连舌头都打了结:“郑……郑小将军?我……我以为是多铎……”
“以为?”
郑森冷笑一声,虎头枪又往石板上压了压,枪尖磨得石板响。
“若真是多铎,你这一跪,南京城的百姓、史可法将军的血,可就都白流了。”
徐文爵的脸又红又白,膝盖一软,差点又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