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抠这些册子?”
郑芝龙的声音带着闯海人的利落,披风被他随手甩在椅背上。
“朱聿键在金华都要称监国了,你倒有心思算浙东粮税剩多少。”
郑森将公文往旁推了推,指尖点在舆图上福建地界的红圈,语气沉稳:“福建卫所的把总,十个里有八个是爹当年从泉州码头带出来的。”
“泉州港口的货栈,账房先生记的还是‘郑氏商号’的老规矩——收三成利,护全程货路。”
“朱聿键拿‘唐王’名头骗士绅,百姓要的是布能运到泉州、米能卖到杭州,不是空爵位。”
话音未落,府衙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商号掌柜神色慌张地闯进来:“吴王!郑老爷!”
“金华战事波及兰溪,咱们泉州往杭州的货船被截,三船丝绸尽数被扣,船工还被打伤了五个!”
郑芝龙脸色骤变,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这朱聿键,是要断我郑家的财路!”
他转头看向郑森,眼神锐利如刀:“你要我出兵,可以。我得问清楚,你立的这些规矩,会不会日后反过来卡郑家货路?”
“清军在淮安集结,泉州港不能没人守,我南洋的老伙计虽带了三艘战船回来,兵力仍显不足。”
郑森起身倒茶,紫砂壶的嘴离茶盏三寸时停住,再缓缓注满。他记得父亲喝不得烫茶,这水温是半个时辰前晾的,刚好入口不烫舌。
“爹,前明亡就亡在‘各顾各’。”
“士绅藏粮见死不救,官员贪银不管百姓,宗室为虚位打内战。”
他将茶盏递过去,目光落在父亲鬓角的白发上,语气沉了些:“我立规矩,是让百姓有饭吃、商户能安心走货。”
“将来江南商路之税、福建港口之利,哪一处不是郑家的?这不是耗费银钱,是攒长远进项。”
“长远利?”郑芝龙从怀里摸出块银锭,在案上敲出“当啷”声,节奏急促,没了先前的从容,“我怕等不到那天,我的货船就全被扣光了!”
他指尖摩挲着银锭上的船锚纹,那是海商征战的印记,如今却因内乱蒙尘:“要我出两万精兵、两百万两白银,我要三个条件。”
“第一,江南南洋货线归郑家独家运营,官府不得抽厘;第二,泉州港口免税十年;第三,经世学堂要设商科,教我郑家子弟算学、商律,日后商路规矩,郑家得有话语权。”
“若郑家子弟违规,你可按规矩处置,但不能株连商号,我闯海半生,最忌‘连坐’二字。”
郑森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指尖泛白。
他早料到父亲会提条件,可这三条直指“朝廷规制”的底线,若答应,恐难服众;若不答应,金华危机难解,百姓还要遭难。
他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蹭着杯沿,脑海里闪过兰溪逃难百姓的模样。今早斥候来报,已有百余户百姓因战事流离,躲在商号货栈外求收留,其中还有刚从经世学堂逃出来的学子。
“爹,独家运营、免税十年,我能应。”郑森抬眼,语气带着挣扎后的坚定,“商科学子,必须有一半是织户、商户子弟,不能只教郑家子弟。”
“规矩是给所有人立的,郑家能享利,也得守规矩。若郑家子弟违规,按律处置,不株连商号,但需赔偿受损商户的损失。”
“我会给中小商户减免半年税费,平衡他们的利益,也让你这‘独家运营’名正言顺。”
郑芝龙眯起眼,盯着儿子看了半晌,突然笑了:“你倒会讨价还价。行,我答应你。”
他却没立刻掏兵符,反而伸手:“你那枚铜算珠,借我看看。”
郑森解下铜算珠,递了过去。
郑芝龙捏着算珠,指腹反复蹭着那道流弹留下的旧痕,掌心的温度慢慢渗进铜珠里:“那年护吕宋货船,我用这珠子稳住了伙计的心。”
“你现在要护江南,道理相通——人心稳了,货路才稳,江山才稳。”
他忽然从怀里掏出兵符,“啪”地拍在案上。
铜符上的船锚纹震得烛火晃了晃,边缘被常年攥得光滑,一边是海商征战的锐度,一边是朝廷规制的沉厚:“两万精兵,今夜就从泉州出发,直奔兰溪。”
“福建卫所的把总我已传令,让他们整备兵力,守住泉州港,配合南洋老伙计防清军偷袭。”
郑森双手接兵符时,指尖触到铜符的瞬间,心里猛地一颤。
十年前,这枚兵符调船抢的是金银;如今,它调兵护的是百姓和货路。
他攥紧兵符,喉结滚了滚:“爹,我不会让你失望。等江南稳了,兰溪的货船会比从前更多,郑家的利,只会比从前更厚。”
“我要的不是一时之利。”郑芝龙摆着手起身,抓过披风往肩上搭,动作依旧利落,“我要郑家的货路,能在你立的规矩里,代代走下去。”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扫了眼案头,目光落在户籍册上:“那些农户、织户,你得护好。他们有饭吃、有活干,才会买我的布、走我的船。”
商号掌柜刚要跟着出去,郑芝龙突然停步:“告诉被扣货船的船工,医药费商号全报,每人再发五两安家银。”
“等战事平了,我亲自去兰溪,给他们赔罪。”
府衙内重归安静,郑森捏着兵符,指腹反复蹭着船锚纹。
他从案上拿起铜算珠,对着烛火细看:“当年护伙计,如今护江南,这珠子的道理,我懂了。”
窗外传来隐约的喧闹声,是兰溪逃难来的百姓,正被商号伙计领着去领干粮。
郑森走到窗边,看见温州织户老陈的儿子,正捧着学堂的算纸,帮母亲清点刚领到的米袋。少年指尖沾着墨痕,算得认真,还小声跟母亲说:“等战事平了,我就能回学堂,帮爹算布坊的损耗了。”
老妇人从怀里掏出个温热的馒头,塞给身旁的小乞丐,眼里满是安稳。
少年抬头时,恰好撞见郑森的目光,突然抬手行了个礼,眼里没有惶恐,只有信赖。
郑森心里一暖,指尖按在匠科课表上“算学”二字,按得发皱。
这条路难,要改前明积弊,要平衡郑家私利,还要防着宗室争权、清军南下。
可他看着少年安稳的眼神,看着商号货栈外领粮的百姓,突然觉得,所有的挣扎与妥协,都值了。
就在这时,陈永华匆匆进来,递上一封密信。
“吴王,张大人从金华发来急报,黄道周不愿劝和,神色已有动摇。”
“金华城内已有三位将领暗中投诚,愿为内应,只等我军抵达,便开门献城。”
郑森看了民生册和小石头的信后,沉默了半个时辰,只说“容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