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森接过奏疏,目光扫过“复明”二字,指尖用力,奏疏边缘被捏得发皱。
他解下腰间铜算珠,逐颗拨弄,算珠碰撞声清脆:“传钱龙锡进殿。”
钱龙锡进门时,身着前明绯袍,躬身却不跪拜,袖中藏着的联名奏疏边角微微外露:“老臣钱龙锡,叩见吴王。”
“大明未亡,鲁王尚在,您若称帝,便是篡逆,不仅老臣不服,江南十七位前明旧臣、三十余家士绅也难归顺。”
他抬眼,语气带着孤注一掷的坚定:“臣与门生故吏相约,宁死不奉新朝,只求您迎回鲁王,重扶大明正统。”
“钱大人可知,鲁王在四明山时,士兵啃树皮,百姓逃荒?”郑森放下奏疏,声音沉了些。
他从案上拿起经世学堂的核算册:“学子们算过,前明末年,浙东士绅藏粮三百万石,却眼睁睁看着两万百姓饿死,这‘正统’,百姓不认。”
“您要的‘复明’,是士绅的虚名;百姓要的,是有饭吃、不遭战乱的实在。”
郑森起身,又拿起一本商号账册,递到钱龙锡面前:“这是上月浙东民生账。”
“兰溪百姓领到商号发的粮,织户把丝卖到泉州,学子能安心算学,这才是人心所向。”
钱龙锡脸色涨红,伸手翻开账册,指尖划过“税银减半”“商号贷棉”的条目,指节微微颤抖。
他家中世代为粮商,前明时苛捐杂税叠加,官吏盘剥,一年盈利不足三成;如今账册上的税银明细,确实比从前少了近半,且无一笔额外摊派。
“即便如此,也该拥立宗室,而非自立!”他仍硬声道,却没了先前的底气。
“宗室相争,已让江南遭难。”郑森拿起铜算珠,逐颗拨弄,算珠上的旧痕映着烛火。
“我算过,若扶鲁王,唐王必不罢休,内战再起,清军趁虚而入,江南至少十万百姓要流离失所,士绅商号也难逃兵祸。”
“新朝立,我尊大明文脉,经世学堂设儒学班,士绅子弟免试入学,税银按前明旧制减半,且三年不增赋。”
“您说的‘正统’,我守;百姓要的‘民生’,我保;士绅的利益,我护。”
钱龙锡沉默良久,指尖摩挲着账册上的墨迹,想起家中粮铺近日的流水——因税银减免,生意竟比前明时好了三成。
他忽然躬身跪拜,袖中联名奏疏滑落,声音带着释然:“老臣……明白了。”
“愿劝服江南士绅,助吴王安定江南。”
消息传到宁波,反应两极。
粮商王老板此前怕郑芝虎屠村前科,不仅藏粮城外,还联合十余户商户闭门歇业,拒绝与官府往来。
听闻李长祥、李之芳的制衡方案——粮草需两人联名签字,郑芝虎无权调粮,且商号账房每月核对军营采买,他揣着账本直奔府衙,手还在抖:“从前怕海寇掌权无法无天,如今见吴王立的规矩,咱们哪能不配合!”
另有五家布坊商户仍有顾虑,以“需观望清军动向”为由暂缓开工。
李长祥带着郑森亲发的船锚纹令牌、李之芳捧着税银公开账本,挨家上门:“这令牌可调动商号护卫,若郑将军越界,可直接报吴王;这账本列明收支,分文透明,绝无苛捐。”
他们还带来经世学堂的商科名额文书:“商户子弟可免试入学,学算学、商律,日后商路规矩,你们也能有话语权。”
三日后,布坊织机声重新响起。
亲兵匆匆进来,递上边境急报:“吴王,清军在淮安增兵三万,前锋已抵徐州,海路也有战船集结,似要水陆夹击江南!”
郑森眼神一凛,指尖攥紧铜算珠,算珠上的旧痕硌得掌心发疼:“传我令。”
“郑芝龙将军严守福建港口,阻断清军海路;李成栋加快进军金华,务必在清军南下前平定浙西;王得仁守杭州,加固城防,备足粮草。”
亲兵退下后,郑森走到窗前,听着街上的声音——孩童追着粮车笑,经世学堂学子高声讨论新朝税赋,指尖仍捏着那枚铜算珠。
算珠上的旧痕,映着殿外阳光,让他想起兰溪逃难百姓领粮时的笑脸,想起温州织户儿子认真算学的模样。
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又掺着几分压力:这帝位,不是权柄,是守护江南的责任。
“称帝的日子,定在下月初一。”郑森转过身,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张煌言上前一步,忧心道:“吴王,清军压境,此时称帝是否仓促?”
“正因为清军压境,才要尽快称帝。”郑森打断他,“江南需一个正统名号凝聚人心,百姓需一个靠山安心抗敌,拖延不得。”
“仪轨不用繁复,重点是让百姓知道,新朝立了,往后有饭吃、有衣穿,再无战乱;让清军知道,江南已凝聚一心,不是可欺之地。”
张煌言愣了愣,随即躬身应道:“臣明白。”
他望着郑森的背影,想起弘光皇帝筹备登基时,光宫灯就耗银万两,哪管边境安危,心头更添敬佩。
钱谦益捧着修订好的仪轨走进来,袍角沾着些许风尘,指尖下意识摩挲着册页边缘。
刚到殿门,便见街上粮车旁,兰溪逃难的老妇人领着孙儿,对着奉天殿方向磕头,孙儿手里攥着刚买的糖糕,笑得眉眼弯弯。
他历经明末党争,见惯了朝堂倾轧、民生凋敝,也尝过壮志难酬的滋味,弘光的奢靡、鲁王的局促,都曾让他寒心。
“老臣遵旨。”他应旨的声音比往常更沉,捧着仪轨的手稳得没有半分晃动。
指尖划过“民生为本”的字句,那些曾与同仁们反复倡导的“惠商?民”“轻徭薄赋”,竟在这新朝的章程里落了实。
乱世之中,与其执着于虚名,不如护一方百姓安稳,这或许是读书人最后的济世之道。
经世学堂里,温州织户老陈的儿子正和同窗围着算纸,算着新朝减免粮税后,布坊能多赚多少,笔尖划过纸页,满是对未来的期待。
宁波码头,商号的货船挂着船锚纹旗号,载着棉布、粮食驶向泉州,船工们谈论着新朝的规矩,脸上带着安稳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