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定洲坐在沐王府大堂的太师椅上,指腹反复摩挲着枚和田玉印。
印上“黔国公印”四个字被磨得发亮,是沐家传了十二代的物件,如今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他指尖用力,玉印硌得掌心发疼,才压下心里的得意。
他本是沐天波的护卫统领,沐天波信他,把昆明三千兵马的调令交给他,可乱世里仁义不值钱。
趁沐王府平土司乱损了元气,他连夜砍了沐天波三个亲信的头,士兵见了血就归顺,兵不血刃占了昆明,容易得很。
“将军,沐天波逃去楚雄了,要不要派骑兵追?”
沙定州凑过来,脸上还带着抢银器的亢奋,眼底闪着光,“我带两百人去,准能把他抓回来当靶子!”
沙定洲把玉印往桌上一放,“咚”的一声震得茶杯晃了晃。
他斜睨族弟一眼,手指敲着桌面,节奏慢得让人发慌:“不用追。沐天波就几百个护卫,成不了气候,跑不远也掀不起风浪。”
他扫过空旷的大堂,以前这里满是沐家侍卫,现在只剩他的人。
咱们要守着昆明,把云南散兵收拢来,那些人没粮没主,给点好处就听话;再安抚好百姓,别让他们跟着沐天波闹。
等清军或夏军招安,他有兵有地盘,就能要个总兵当,比跟着沐天波强。
他心里门儿清:沐家在云南二百年,沐英修水利减赋税,百姓早把沐家当“土皇帝”。
真杀了沐天波,百姓会跟他拼命,到时候连小命都保不住。
不如留着沐天波当幌子,再给百姓点甜头,这位置才能坐稳。
“那百姓那边怎么弄?”
沙定州挠挠头,“昆明人现在不敢出门,还有人偷偷给沐天波送信,昨儿我抓了个老东西,嘴硬得很。”
“开仓放粮。”
沙定洲起身走到沐英画像前,毫不在意地用手指点画像的脸,带着挑衅。
把沐王府粮仓的米拿出来,每户发两斗,就说我是来帮沐王府整顿乱局的,不是抢地盘,百姓有了粮,就不会再惦记沐天波。
沙定州眼睛一亮,拍着手:“将军高明!我这就去办!”
说着兴冲冲跑了。
沙定洲看着画像,嘴角勾笑。
昆明是他的了,用不了多久整个云南都是他的。
到时候他要穿蟒袍、住王府,让以前看不起他的人都跪在面前。
沐天波坐在楚雄城外茅草屋的角落,身上是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袖口补丁针脚歪歪扭扭。
桌上放着碗稀粥,旁边一碟咸菜爬着蚂蚁,他连抬手赶的心思都没有。
以前在沐王府,他顿顿山珍海味,粥都是燕窝熬的,现在却连件像样衣服都没有。
他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补丁,那是护卫队长的婆娘缝的,针脚虽差却有暖意。
可这暖意驱不散心里的冷。
“王爷,外面来了三个人要见您。”
护卫队长轻手轻脚进来,声音压得极低,“穿短打,像贵州来的,手里拿着您去年丢在贵州的玉佩,就是老夫人给您的那块。”
沐天波猛地抬头,眼里先惊后沉。
那玉佩是母亲临终所赠,刻着“忠君护民”的沐家家训,去年丢在贵州,他以为早没了。
他攥紧粗布褂子,指节发白:“让他们进来,你们在门口守着,有异动就动手,别客气。”
很快三个汉子走进来。
为首的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手里握着玉佩,眼神锐利得能看透人。
他见了沐天波,立刻单膝跪地,动作干脆,声音洪亮却不张扬:“小人李定国,是孙可望将军的部下,特来拜见沐王爷。”
“孙可望?”
沐天波皱眉,眉头拧成疙瘩,手指不自觉摸向腰间。
那里本该挂着刻“沐氏家传”的佩剑,现在只剩空剑鞘。
他找我做什么?我与他素无往来,更没受他恩惠,他是张献忠的人,跟大明是死对头。
李定国跪着没起身,语气平稳:“孙将军听说王爷遭沙定洲叛乱,心里愤慨,想帮王爷报仇、收复昆明。”
他从怀里掏出封信,双手递过去,信皮上“致黔国公沐大人亲启”写得工整有力。
这趟楚雄行,是我和孙将军、刘文秀昨晚敲定的,孙将军知道王爷信不过“流贼”,特意让我来。
我性子沉稳,以前在湖广还帮沐家商队打跑过土匪,王爷或许有印象。
他补充道:“孙将军在信里说,只要王爷肯配合,他就率三万大军入云南,杀沙定洲,还王爷沐王府基业,绝不动沐家一分一毫。”
沐天波接过信,手指发颤,信纸粗糙硌着指尖。
他展开信,里面写得诚恳,说“愿以沐王府为尊,助王爷平定云南,共抗清军与夏军”。
可他看着字,心里翻江倒海。
孙可望是“流贼”,当年大西军在四川杀了多少明朝官员,他早有耳闻。
现在怎么会突然好心帮自己?是图沐家在云南的威望,还是图云南的地盘?
可转念一想,他现在就几百个护卫,楚雄百姓虽同情他却没兵没粮,除了靠孙可望,还有别的路吗?
沙定洲占着昆明,清军在四川虎视眈眈,夏军在湖南,他就是块夹心饼,不合作迟早饿死或被沙定洲杀了。
他叹口气,把信放桌上,声音满是疲惫:“孙可望想要什么?天下没有白帮的忙,他总不会是为了帮大明吧,我不信。”
“孙将军只求王爷对云南百姓说句话。”
李定国抬头,眼神坦诚无闪躲,“让百姓知道,孙将军是来帮王爷的,不是作乱的。”
收复昆明后,孙将军愿意跟王爷商量后续,绝不敢觊觎沐王府权力,更不伤害百姓。
说这话时,李定国手指微微攥紧,心里也忐忑。
他知道沐天波的顾虑,换作自己也不会轻易信“流贼”,可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沐天波沉默很久,外面传来逃难百姓的哭声,断断续续让人发酸。
他看着李定国真诚的眼神,又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守住沐家、守住云南”的模样。
最终缓缓点头,声音沙哑得像蒙了层沙:“好,我答应你。”
但你记着,孙可望若敢负云南百姓、敢动沐家一寸基业,我沐天波就算只剩一口气,也会跟他周旋到底。
“王爷放心!”
李定国连忙起身,语气坚定又带点激动,“孙将军也是汉人,知道云南百姓的苦,绝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
他要是违诺,我李定国第一个提刀找他算账!
李定国走后,沐天波起身走到门口,夜风卷着远处的哭声吹过来。
他下意识攥紧了拳。
腰间的空剑鞘贴着身子,像在提醒他如今的落魄。
可想起信里“共抗清军”的字眼,又想起昆明城里沐家祠堂的方向,他心里忽然沉了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