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殿内,烛火彻夜未熄,昏黄光晕里,案上奏折堆叠如丘,最上层两本钤“急递”朱签的文书格外醒目。
一本是黄河中下游堤防修缮的奏议,墨迹未干处还留着工部主事的圈注。
另一本则是北境九边的军报,边角因反复摩挲泛起毛边,隐约能看见“蒙古部落异动”的字样。
郑森指尖悬在奏折上,指腹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纸页边缘,这是连日高强度政务养出的本能动作。
每一次触碰,都像在与无穷尽的事务角力,连指腹掠过案角那道抗清时留下的刀痕时,粗糙木纹带来的刺痛,都压不住心底翻涌的疲惫。
他并非不耐辛劳,当年在江南起势时,曾五日五夜不眠不休奔袭百里,如今却觉得,寅时起身、子时歇下的政务比那时更耗心神。
后世“八小时工作制”的念头像一根细刺,总在筋疲力尽时扎进脑海。
大夏虽依他旨意增设休沐,元宵、清明、端午、中秋各休三日,冬至、除夕各休五日,算来一年仅二十余日喘息,可这已是对“帝王无休”传统的突破。
若再提更多休息之请,御史台怕是要递上“耽于逸乐”的弹劾,他只能将倦意压在心底,任由政务像一张密网,将自己缚在案前。
目光扫过案上凉透的龙井,茶盏底积着薄薄一层茶渣,郑森眼底掠过一丝自嘲。
连喝口热茶的余暇都没有。
北方流民安置册还堆在左侧箱角,册页间夹着的便签上,还记着“山东流民需拨粮三千石”的待办事项。
右侧安南垦荒农具申领单上,工部拟的“铁器锻造进度”还没核验,这些事像一块块石头,压得他连呼吸都觉得沉。
“陛下,已近子时,该歇息了。”
贴身太监轻步上前,玄色宫袍扫过地面时几乎无声,双手捧着温热的毛巾,腰弯得几乎与地面平行,喉间的声音压至极低,像怕惊扰了案前的寂静。
他随侍郑森已近六载,去年曾因忘提醒核对安南医官名单,被陛下轻声训了句“实务要细”,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此刻更是摸透了陛下脾性。
不喜“奴才”之称,累极时听不得“奏折”二字,连说话都要反复斟酌,生怕一言不慎惹其心烦。
捧着毛巾的手微微发紧,太监在心底反复推演措辞,良久才缓缓补充。
明日辰时议甘肃军饷,冯首辅呈递的军册,奴婢已令小太监在偏殿用暖炉温着,您醒后翻开便不凉手。
军册里还夹着户部拟的“饷银拨付明细”,您一看便知。
他特意不提“奏折”,只说“军册”,还强调“温着”,既告知明日要务,又藏着细微的关切。
郑森接过毛巾擦了脸,凉意驱散些许混沌,目光落在墙面悬挂的《大夏疆域图》上,指尖不自觉地指向江南区域。
苏州顾炎武、松江陈子龙,既是他起势时的早期挚友,亦是郑氏工业商会的大股东,上月顾炎武来信提过经世学堂昆山分院的火器改良,说“新铸燧发枪可多打三十步”。
却没提具体落地情况。
陈子龙也在信里说松江纺织机效率提了三成。
可农户是否真能拿到实惠,官员奏报里却只字未提。
“传旨,朕南巡苏州、松江,一月便回,往访顾炎武与陈子龙。”
他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这一月之期是反复权衡的结果。
离京过久恐朝政脱节,太短又查不清实务。
唯有一月,既能见老友,又能亲赴昆山看火器、去松江问农户,从这些知根知底的旧部口中,听到奏报里没有的民生实情。
见太监面露迟疑,郑森当即明了其顾虑。
无非是怕帝王离京后,太后与太子经验不足,或是江南有南明遗臣异动。
他随即补充政务安排,语气愈发笃定。
命太后翁氏监国,总领后宫与日常政务,遇有不决之事,需与冯首辅商议。
内阁首辅冯厚敦主持朝堂,河南漕粮之事,须遣主事亲赴淮河清淤现场督办。
严禁只在衙门看文书。
皇长子郑经每日卯时入内阁历练,赋税、水利类奏报,须经户部、工部拟票后诵读于前。
让他逐字核对,练熟实务。
语毕,他俯身从案下取出鎏金“行在之宝”,印玺上的龙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指尖捏着印玺边缘时,眼神骤然凝重。
此印玺交你妥存,转呈太后。
切记,调兵、拨款须经太后、冯首辅、郑经三人同署,缺一不可。
若有逾矩者,即刻八百里加急奏报于朕。
在他心中,这印玺并非权力象征,而是朝政稳定的“保险栓”。
郑经年少实务不足,翁氏久居后宫不谙朝堂,冯厚敦虽稳重却需制衡。
唯有“三人同署”的规矩,才能守住权力底线,不让人趁他离京钻空子。
翁氏闻讯赶来时,接过印玺的双手指节发白,躬身垂首时,玄色宫装的衣摆几乎触地。
“母亲记住了,绝不让人钻空子。”
她比谁都清楚,这枚印玺关乎朝堂安危,半点差错都容不得。
次日早朝,天启殿内香炉青烟袅袅,郑森坐在龙椅上宣布南巡决策时,殿内先是一瞬寂静。
朝臣们垂首而立,眼角余光悄悄互望,皆惊讶于帝王“轻车简从”的决定。
可转念一想,陛下向来务实,此前修黄河、抚流民皆亲赴现场。
这般安排倒也符合其作风,竟无一人出言反对。
内阁首辅冯厚敦最先出列,藏青色官袍下摆扫过殿阶时,甲片微响,躬身垂首的幅度恰到好处。
“陛下操劳国事,南巡散心实属应当。”
臣定与太子、太后娘娘同心协理,淮河清淤的主事,臣拟选工部郎中周显,此人去年督建浙江海塘时亲赴一线,务实无派系。
安南医官则从太医院调两名院判,皆熟悉热带病症,今日便着手安排,绝不让政务脱节。
这番话既表支持,又暗点“三人同署”的规矩,提及“太子、太后娘娘”时,特意加重语气,悄然安定了百官心神。
皇长子郑经亦出列,月白色太子常服的衣摆被指尖悄悄攥紧,少年人的声线里带着几分刻意的郑重,却难掩一丝紧张。
“儿臣定遵父皇嘱托,每日入内阁历练,拟票前必令户部、工部详说实务,逐字核对账册,绝不懈怠。”
此前他因误将“屯田亩数”认作“户数”遭父亲训诫,这些日子每晚都在书房练拟票至深夜。
案上堆着的户部旧账,已被他用朱笔圈注得密密麻麻,只求此次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