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府书房的紫檀木桌案上,摊着两本厚册,左边是汉八旗各营粮饷明细,右边是辽东屯田收成账。
佟图赖的手指先在“三月军饷,佟氏代垫二万三千两”那行顿了顿,指腹碾过墨迹未干的字,下一秒,账册“啪”地拍在桌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晃出圈涟漪,连桌角镇纸下压着的《辽东舆图》都掀了角。
“顺治这是明着要削咱们的权!”
他声音压得低,却带着世家掌权者的戾气,指节叩着桌案,“尚之信是个只会提刀砍人的粗胚,耿继茂见了银子连祖宗都能忘,孔廷训连自家登州卫的基业都守不住——小皇帝竟让这三个废物分掌汉八旗左、中、右三营!”
佟国纲站在桌前,手里的马鞭攥得死紧,鞭梢扫过青砖,划出细痕。
他本就刚从演武场回来,甲胄还没卸,护心镜上的铜钉泛着冷光,此刻听得额角青筋跳:“爹!别等了!左营佐领李大成、右营参领赵安都是咱们的人,您今晚点个头,我带五百家丁围了他们的府,逼着顺治下旨把兵符交回来!”
说罢,往前踏了半步,马鞭柄重重磕在青砖上,发出闷响。
“你懂什么!”
佟图赖抬眼,眼底没了平日对儿子的温和,只剩审视。
他从袖袋里摸出个镶金长命锁,锁身刻着“玄烨”二字,边缘还沾着点香灰,是今早太后宫里的苏麻喇姑送来的,用明黄绢帕裹着。
“孝庄让苏麻喇姑亲自来,说玄烨周岁礼要咱们佟家主持祭典——这是敲警钟,告诉咱们,顺治是玄烨的爹,动他就是动佟家的外孙根基。”
他把长命锁往账册上一放,锁身撞得纸页轻响:“顺治病得连朝会都免了,上个月召太医诊脉,连人参都得用高丽贡的——等他咽气,玄烨继位,咱们就是外戚首户,到时候户部管粮、兵部管兵,哪样不是咱们说了算?”
“犯得着为这几个月的权,落个‘逼宫’的骂名,断了佟家三代的路?”
“可尚之信昨天已经去左营接了兵符!”
佟国纲的声音发紧,马鞭在手里拧了拧,“他今早还把左营的队官换了三个,再等半个月,咱们安插的人迟早被他清出去!”
佟图赖忽然冷笑,伸手把右边的屯田账册翻到“辽阳粮庄”那页,指腹划过“四月调粮五千石至汉八旗中营”的记录。
“汉八旗这三个月的军饷,都是从咱们佟家辽阳、盖州的六个粮庄调的,账册上记着明细,连押运的镖师都得咱们家的令牌。”
“尚之信手里没银子,士兵们每月初五等着咱们发粮,是听他的,还是听给饭吃的人?”
他顿了顿,指尖移到粮饷明细册的“库存”栏,眼底浮起阴翳:“粮库的新粮早被我换去了佟家私仓,现在库里的都是去年的陈粮——霉的能长出绿毛,蛀的能看见虫眼,耿继茂要调粮,只能调出一仓烂谷子。”
“没粮没饷,他就算握着兵符,士兵们也不会跟他出营半步!”
这话刚落,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管家佟忠捧着个明黄绫面的匣子进来,膝盖刚沾地就颤声说:“老爷,宫里传旨,是太后宫里的苏培盛公公亲自来的,说……说陛下有旨,着耿继茂清查汉八旗粮库,陈粮尽数换新,军饷从内务府库银先拨十万两,不足再补。”
佟图赖的手猛地攥紧账册,指腹蹭破了纸页。
他接过匣子打开,圣旨上的朱印鲜红刺眼,“内务府库银”四字尤其扎眼,那是孝庄的私库,往年就算汉八旗断粮,顺治求借五千两都难,如今竟肯拨十万两?
他捏了三个月的“粮饷把柄”,像被人抽了梁柱,瞬间塌了。
他盯着圣旨上的字,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绫面边缘,心里第一次浮起慌——前几日顺治还召汉八旗都统单独议事,他当时只当是病急乱投医,现在才懂,那是在暗中铺路。
冯铨摔笔的那天,沈阳刚下过一场小雨,书房的窗纸还透着潮。
狼毫笔杆撞在端砚上,墨汁溅得满案都是,连他胸前绣着仙鹤的补子都沾了黑。
他没急着擦,反而指尖捻着补子上的墨渍,看着那点黑在指尖晕开,像他这两年陷在沈阳的处境,越挣扎越脏。
书桌上摊着两叠奏疏:一叠是上个月的粮饷拨付记录,一叠是蒙八旗的贡赋清单。
他伸手把粮饷记录抽出来,翻到“汉八旗”那页,上面写着“三月初七申请,初九拨付”;再翻到“蒙八旗”,却是“二月廿申请,三月十五拨付”,中间夹着张漕运司的批文,写着“屯田收成未核,暂缓拨付”。
“佟家的手,早伸到户部了。”
冯铨低声自语,指尖敲着桌案。
他想起去年冬天,佟家把漕运司郎中换成了旁支佟明,武库司主事安了佟国纲的亲家——现在清廷的粮饷调度,明着是户部管,实则得佟家点头。
前阵子顺治想提拔汉八旗的参领张承祖补佐领缺,张承祖是陕西籍,跟佟家没牵扯。
佟国纲在朝堂上只说了句“张参领骁勇有余,却不知辽东屯田需按季调粮,恐误军需”,就把这事压了下去。
顺治当时脸色发白,却没敢反驳——汉八旗的粮袋子在佟家手里,他驳不得。
蒙八旗那边更难。
冯铨翻出蒙八旗的贡赋清单,上面写着“科尔沁旗贡马三百匹,因缺粮瘦死二十七匹”。
上个月科尔沁旗的台吉来沈阳,私下找他诉苦,说蒙八旗的粮饷已经滞后二十天,佟家总以“牧场贡羊未到”为由拖,可谁都知道,贡羊上个月就运到了佟家的羊肉铺。
“一边攥着汉八旗的粮,一边卡着蒙八旗的饷,两家能不生嫌隙?”
冯铨把奏疏推到一边,端起茶杯,茶早凉了。
他想起崇祯朝时,东林党和阉党斗得你死我活,最后把大明的根基斗空了——现在的沈阳,不过是换了拨人斗,连路数都一样。
他从袖袋里摸出封皱巴巴的书信,是南京的族弟写的,说大夏朝在江南减税,百姓安居。
指尖划过“南京”二字,一个念头渐渐清晰:劝清廷议和,他借“探夏廷虚实”的名头去南京,再也不回这权力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