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冯铨穿着一身新洗的朝服进宫。
顺治正靠在龙椅上,盖着件玄狐裘,手里攥着半块龙纹玉珏,那是他当太子时的旧物,病了后就总攥着。
听见脚步声,他抬眼,声音带着气弱:“冯……冯爱卿,有话……直说。”
“陛下,夏军踞江南,有长江天险,粮草能支三年;我军汉蒙八旗虽守着辽东,却各有心思——汉八旗靠佟家粮,蒙八旗盼草原利,若硬拼,恐一方不肯出力,误了辽东防务。”
冯铨躬身时,腰弯得比平日更低,“暂许议和,一则能缓夏军攻势,二则能让两家趁这空隙磨合,三则……也能让陛下安心养病。”
最后一句说到了顺治心坎里。
他咳了两声,手指在御案上轻敲,敲得案上的奏折都颤:“此事……需速议,传旨……召军机处。”
话没说完,殿外传来铠甲碰撞的声音,佟国纲捧着个牛皮军报袋闯进来,单膝跪地时,护膝撞得金砖响:“陛下!山海关急报!夏军在关外扎了三座营,看旗号,是李定国的部众!”
他起身时瞥见冯铨,又听旁边太监低声说“冯大人奏请议和”,立刻上前一步,语气干脆:“陛下,冯大人说得对!夏军势头正盛,咱们现在缺的是时间——议和能争出整兵的功夫,臣支持!”
他没提佟家的事,也没问议和条件,只把“支持”的态度摆得明明白白。
顺治见佟家没异议,松了口气,指节泛白:“那便让军机处……会同佟家、蒙八旗的人,把议和章程拟出来,五日内……给朕回话。”
冯铨跟着太监退出殿时,心里却沉得慌。
他知道,军机处的五个章京里,三个是佟家的人——章程里必然写着“汉八旗屯田仍由佟家管”“粮饷调度照旧”,至于他的“探路”,恐怕连提都不会提。
三日后,冯铨去了范文程府上。
这位三朝老臣正坐在廊下,对着蒙八旗的补给清单叹气,手里的朱笔悬在“需补粮三千石”那行,半天没落下。
“范大人,”冯铨躬身行礼,“学生有一事相求——愿借议和之机,去南京探夏廷的底。一来能摸清他们的兵力、粮饷,二来……也能为后续谈判铺路。”
范文程抬眼,眼底满是疲惫,指了指清单上的“科尔沁旗”:“老夫正愁这个,佟家说屯田收成没核,不肯拨粮,科尔沁旗的士兵已经开始闹了。”
“你熟江南吏治,去南京查探夏廷虚实,对后续议和是实在助力,老夫这就去跟陛下说。”
他顿了顿,把朱笔搁在砚台里,语气添了几分郑重:“只是佟家心思重,你若见着他们的人,只说为朝廷查探,别多提其他——眼下议和事大,别因旁的话惹了猜忌,误了朝廷的事。”
冯铨躬身谢恩时,廊外的风刮过,带着辽河东岸的寒气。
他摸了摸袖里那封南京的书信,忽然觉得,这趟路,恐怕没那么好走。
三日后,范文程揣着折稿,特意拉上三位汉八旗老臣一同进宫。
这三位老臣都是跟着佟家起家,却又怕佟家独大的中间派。
进殿时,老臣们故意落后半步,把奏请的风头让给范文程,既显尊重,又留了“不独担责”的余地。
折稿里“冯铨仅赴南京探路,不参与议和核心条款拟定”那行字,范文程念得格外重。
他眼角余光扫过顺治身后侍立的太监,知道这话不出半日就会传到佟图赖耳中。
佟府书房里,佟图赖指尖捻着紫檀佛珠,每转一圈都停在佛头处磨两磨。
回报的管家垂手站着,连呼吸都放轻。
“不碰议和章程,不动屯田粮饷”,这两句话在佟图赖心里转了三圈。
他忽然嗤笑一声:冯铨不过是想借探路逃去南京,犯不着为这点事拦着,落个“阻扰议和”的骂名。
传出去,倒显得佟家容不下一个想逃命的文官。
他挥挥手,佛珠串在腕间撞出轻响:“告诉军机处,佟家没意见。”
蒙八旗的将领们在营里合计时,科尔沁旗的台吉把茶碗往桌上一墩:“早该有人去摸底!上次跟夏军谈互市,连对方粮价都摸不清,还不是被压着让步?”
这话戳中了众人心事。
蒙八旗粮饷靠清廷拨,却总被佟家卡脖子,若议和时连夏军底线都不知,只会更被动。
几个将领交换个眼神,最后拍板:“默认了,但得让冯铨把夏军骑兵配置查清楚。咱们的马队,不能再吃上次的亏。”
满、汉、蒙三方都松了口,顺治帝靠在龙椅上,咳着让太监拟旨:“准冯铨出使,着军机处派两个笔帖式随行。”
这两个笔帖式明着是帮衬,实则是盯着冯铨。
他心里清楚,这是借冯铨的探路,先稳住各方,再找机会拆佟家的粮饷把持。
范文程把“探路章程”递到冯铨手里时,指节攥得发白,还特意抓住冯铨的手腕。
“佟家跟蒙八旗都盯着呢!到了南京只查三样:夏军兵力布防、江南粮价、士绅态度。别的半个字别多问,更别沾议和条款,你要是惹了猜忌,没人能保你。”
他满心想的是清廷安危,没看见冯铨垂眸时,眼底那抹“终于能逃”的轻松。
那轻松像沉在水里的人,终于抓住了浮木。
冯铨攥着使臣文书刚登上马车,佟图赖的管家就提着锦盒追上来。
管家弯腰时特意把盒盖敞得大些:“冯大人,我家老爷说天冷路远,这玄狐裘您路上穿。去年高丽进贡的料子,软和。”
冯铨指尖碰了碰狐裘,毛絮沾在指腹上,心里却猛地一沉。
佟家连他出行的日子都算得准,送件狐裘,是提醒他“你的行踪全在我眼里,别打汉八旗的主意”。
他笑着收下,转身进车厢就把狐裘扔在角落,手摸向袖袋。
袖袋里的投诚信叠得方方正正,汉八旗屯田明细上,还标着佟家私吞的三万亩良田位置。
“大人,到济南府了,天擦黑了。”随从掀开车帘,声音里带着试探。
冯铨点头:“住驿馆,让马歇口气。顺便把随行的笔帖式稳住,就说我累了,晚饭不用过来。”
他心里算着:济南是孔家地盘,说不定能抓点额外的筹码。
果然,驿馆门刚关,就有个仆役攥着信闯进来。
仆役手抖得连信都快捏不住,说话结结巴巴:“冯……冯大人,我家主……孔衍桢,想托您给清廷带句话……”
冯铨接过信,信封上朱红“孔”字印洇着墨。
拆开一看,满纸怨怼:孔胤植在南京只当虚职侍郎,衍圣公爵位没了,曲阜祭田被分给流民,连私塾先生都快饿死了。
信末那句“愿组乡勇袭夏军粮道,换复爵还田”,冯铨看了三遍。
他才把信纸凑到烛火上,火苗舔舐纸边时,盯着灰烬想:把这事捅给郑森,可比那本粮饷册更值钱。这是实打实的“投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