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堆发霉的、冻僵的稻草里不知缩了多久。脸上的血痂硬邦邦地绷着皮肤,提醒我铁柱最后的凝视。寒冷无孔不入,像是要把我从里到外都冻透。掌心里那点微弱的灼热成了唯一的活物,不安分地蛰伏着,像一头被囚禁的、饥饿的幼兽。
不能待在这里。会冻死。或者被下一波清扫的鬼子发现。
这个念头终于艰难地穿透了麻木和悲伤。我动了动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扒开沉重的稻草,往外窥视。
天光依旧是那种不祥的、沉郁的灰蓝色,衬得废墟更加死寂。风小了些,但更刺骨。远处还有零星的枪声,像年节时不小心掉落的炮仗,提醒着人们,杀戮并未远离。
我挣扎着爬出来,腿脚冻得僵硬,差点又栽回去。扶着一堵塌了半截的土墙,我大口喘着气,白雾一团团散在空气里。饿,冷,怕。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名为“失去”的东西压在心上,比饥饿和寒冷更让人难以承受。
我得找到他们。找到陈队长他们。铁柱不在了,但我还在。我不能一个人死在这陌生的、残酷的时空里。
辨认了一下方向——完全无从辨起。昨天的逃亡混乱不堪,我早就失了方向。只能凭着模糊的感觉,朝着似乎枪声更稀疏、建筑也更破败的区域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
每一步都踩在碎砖烂瓦和冻硬的泥泞上,发出窸窣的轻响,在我听来却如同擂鼓。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我惊得缩起脖子,心脏狂跳。
这片区域似乎被反复争夺过,破坏得更加彻底。烧得焦黑的房梁像巨兽的骸骨般支棱着,墙壁上布满蜂窝般的弹孔。偶尔能看到冻僵的、姿势扭曲的尸体,有平民,也有士兵,灰蓝色的和土黄色的交错在一起,被薄薄的霜覆盖着,触目惊心。
我屏住呼吸,不敢多看,贴着墙根,像只受惊的老鼠一样飞快地溜过。
在一个几乎被炸平的院落拐角,我猛地停住脚步,心脏骤缩。
前面不远处,一堆碎砖旁,俯卧着一个人,穿着灰蓝色的军装,背心处一个模糊的深色印记。
铁柱?
不……不是。身形不像。
我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掐进掌心。恐惧和一种莫名的牵引力拉扯着我。最终,我还是慢慢地、极其小心地挪了过去。
离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个年纪更大的战士,脸上也带着冻出的青紫色,眼睛紧闭,嘴唇干裂。他不是被枪打中的,旁边没有大量血迹,倒像是力竭或者受伤后冻僵在了这里。
我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指,想去探他的鼻息。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碰到他鼻下时,他军装上衣口袋里,一个半露出来的、黑乎乎的东西,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个小小的、手工缝制的护身符,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但上面用红色的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字——
【紫】。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紫?!
我猛地缩回手,心脏疯狂地撞着胸腔,几乎要破体而出!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被血和污渍浸透的护身符。
怎么会?这么巧?
辽西紫家……火疯子……
族谱上那个早夭的名字——紫云……
混乱的思绪和巨大的惊疑像风暴一样席卷了我的大脑。我甚至忘了害怕,忘了寒冷,只是死死盯着那个字符。
就在这时,地上那个原本毫无声息的战士,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嗬气声,像是破风箱最后一丝拉扯。
我吓得往后一跌,坐倒在冰冷的砖石上。
他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那双眼浑浊不堪,蒙着一层死亡的灰翳,却奇迹般地映出了我惊恐失措的小脸。
他的目光涣散,没有焦点,嘴唇嗫嚅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我鬼使神差地,把耳朵凑近他干裂的、冻得发紫的嘴唇。
“……火……红色的……火……”他的声音破碎得如同呓语,断断续续,“……丫头……跑……快跑……别被……找到……”
他的眼神骤然涣散得更开,仿佛透过我,看到了某种极其恐怖、却又带着一丝诡异希冀的幻象。
“……焚世……焰……终究……回来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他头一歪,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光彻底熄灭了。
彻底死了。
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比刚才在稻草堆里还要冷上千百倍。
焚世焰?
回来了?
他是在说我?说我手心里这该死的、喝血的火焰?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像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缠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让我窒息。
我连滚爬爬地向后缩,远离那具刚刚停止呼吸的尸体,远离那个绣着“紫”字的护身符,仿佛那是世上最不祥的东西。
我不是英雄,不是复仇焰魂,更不是什么焚世焰!
我只是个看抗日剧气哭了的小孩!我只是不小心穿越了的倒霉蛋!
为什么是我?!
掌心的灼热感又一次变得鲜明起来,甚至带着一点……欢欣雀跃?为着刚刚亲历的死亡?为着那临终前的诡异谶语?
我恶心欲呕。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压低嗓音的日语吆喝!
鬼子!
我吓得魂飞魄散,什么思绪都没了,只剩下最原始的逃跑本能。我猛地爬起来,也顾不上方向,朝着与脚步声相反的、更深的废墟深处拼命跑去。
心脏快要跳出喉咙,背后的脚步声和吆喝声似乎发现了动静,变得更加急促,追了过来!
我不能被抓住!绝对不能!
绝望压榨着身体里最后一点潜能。空间异能!动啊!快动啊!我疯狂地催动着那股枯竭的力量。
眼前猛地一花,景物扭曲了一瞬——
噗通!
我并没有成功瞬移出多远,只是像个球一样从一堆半塌的砖石后猛地滚了出来,天旋地转,一头撞进了一个散发着淡淡草药和烟草混合气味的怀里。
“唔!”
一声闷哼。
我惊恐万状地抬头,对上一双沉静而锐利的眼睛。
不是鬼子!
是一个穿着深色粗布棉袄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面容清癯,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文气,但眉宇间却锁着深深的疲惫和忧虑,眼神里有种洞悉一切的冷静。他怀里抱着几包草药,刚才被我撞得散落了一地。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同样衣着朴素,眼神警惕地立刻扫向我来的方向,手已经按在了腰后。
男人迅速看了一眼我滚出来的方向,那里已经传来了鬼子越来越近的搜查声。他没有丝毫犹豫,一把将我拽起,低声道:“跟我来!”
他的力气很大,手指冰凉,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几乎是被他拖着,闪进了旁边一个极其隐蔽的、被破席子半遮住的地窖入口。
地窖里阴暗潮湿,一股土腥味和储存蔬菜腐烂的味道扑面而来。上面,鬼子的皮靴声和吆喝声很近地响过,没有停留,渐渐远去了。
地窖里只剩下我们粗重的呼吸声。
男人松开我,示意另外两人去入口处守着。他则就着从席子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仔细地打量我。
他的目光扫过我脏污不堪的小脸,破旧的棉袄,最后,定格在我还紧紧攥着、微微颤抖的右手上。
那里面,藏着刚刚被死亡和谶语刺激过的、不安跳动的血焰。
他看了很久,久到地窖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人心迷雾的力量。
“小姑娘,”他说,“别怕。”
“你手里的东西,或许……能救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