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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窖里弥漫着陈腐的土腥气和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入口处透进来的那点微光,勉强勾勒出眼前男人清癯的轮廓,和他那双过于沉静、仿佛能看进人骨头里的眼睛。

“小姑娘,别怕。”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我狂乱的心跳,“你手里的东西,或许……能救很多人。”

我像被钉在原地,右手下意识地攥得更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那点不安分的灼热里。救很多人?用这像血一样、仿佛渴望着死亡和焚烧的火焰?

地窖口守着的一个人极轻地“嘘”了一声,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皮靴声和叽里呱啦的吆喝似乎就在头顶不远处来回逡巡,每一次停顿都让我的呼吸跟着停滞。

男人——后来我知道他叫秦先生,是地下党在这一片的联络人——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我,那目光里没有探究,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太多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了然。

他在等。

上面的搜查声持续了一会儿,终于渐渐远去,直至彻底消失在地窖口那狭小的听觉范围里。

地窖内凝固的空气这才稍稍流动起来。

“暂时安全了。”守着入口的其中一人低声道,声音里带着松了口气的疲惫。

秦先生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落在我身上。“能给我看看吗?”他问,声音温和,却不容拒绝。

我喉咙发干,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看看?看这怪物一样的火焰?

但鬼使神差地,在他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我慢慢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掌心,那暗红与漆黑交织的血色火苗,正安静地悬浮着,跳跃着。它比之前似乎凝实了一点点,散发的光晕将地窖这一小片角落映出一种诡异而温暖(如果那灼热能称之为温暖的话)的色调。空气里那股淡淡的血腥气又弥漫开来。

入口处的那两个战士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又按向了后腰,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本能的警惕。

秦先生却上前了一步。他微微眯起眼,仔细地观察着那簇火苗,仿佛在鉴赏一件稀世的古玉,而不是什么超自然的、恐怖的异能。

“果然……”他极轻地喃喃了一句,像是确认了什么久远的猜测。他抬起眼,看向我,“它听你的吗?”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又赶紧点了点头,最后又迟疑地摇头。“……有时候……不听。生气的时候,或者……害怕的时候,它自己会出来。”

就像现在,它似乎因为刚刚近距离接触了死亡和追捕,而显得格外……活跃。

秦先生若有所思。“像一匹没驯服的烈马。”他下了判断,然后伸出手——并非直接去触碰那火焰,而是悬停在它的上方,感受着那灼人的温度,“很烫。比普通的火……更烫。而且,它似乎在‘吃’东西。”

我愣住了:“吃?”

“吃光,吃声音,或许……也吃别的什么。”秦先生收回手,“刚才在上面,鬼子离得那么近,却没发现这个地窖口,不只是席子遮得巧。你这火亮起来的时候,附近的光线都暗了下去,声音也像是被吞掉了一些。”

我完全没注意到这些。我只顾着害怕了。

“老人口里传过一些话,关于一种红色的、不祥又神圣的火焰,出现的地方,能吞没罪恶,也能带来净化。”秦先生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在回忆某些尘封的传说,“他们叫它‘净业火’,或者……更直接点的,‘鬼子的报应’。”

净业火?报应?

这名字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所以,铁柱说的“复仇焰魂”,那个死去的战士说的“焚世焰”,还有秦先生口中的“报应”……指的都是这个?

“我……我不是……”我想辩解,我不是报应,我只是紫鸢焰。

“我知道。”秦先生打断我,眼神温和了些,“你还小。但这力量选择了你,或者说,这片土地上枉死的冤魂,他们的不甘和愤怒,选择了你。”

他的目光转向地窖漆黑的角落,仿佛能穿透土层,看到外面那片饱经蹂躏的焦土。“我们需要一切力量,孩子。无论是枪,是刀,是拳头,还是……你手里这团看不明白的火。”

他重新看向我,眼神变得无比郑重:“跟着我们,活下去。然后,学会控制它。这不是你的错,但它是你的责任了。”

责任。

这两个字比任何恐吓和追问都沉重,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没有选择。在这个时代,我一个人根本活不下去。而他们,是唯一可能理解(哪怕只是部分理解)我这诡异处境,并且愿意给我一口饭吃、一个地方躲藏的人。

更重要的是,那个绣着“紫”字的护身符,那个战士临死前的呓语,像钩子一样挂住了我。我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和那个“辽西紫家”,到底有什么关联。

我慢慢握紧了掌心,血焰顺从地消失,只留下那熟悉的、令人不安的余温。我抬起头,看着秦先生,用力点了点头。

秦先生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好孩子。”他摸了摸我的头,手掌干燥而冰凉,“以后,你就叫‘小焰’。”

从此,我,来自5031年的紫鸢焰,有了一个新的身份,一个属于1931年的身份——小焰。

秦先生的小队并不固定在一个地方,他们像暗夜里的鼹鼠,在不同的隐蔽据点之间穿梭,传递消息,运送少量物资,偶尔协助营救伤员。我跟随着他们,开始了真正颠沛流离、时刻与死亡擦肩的生活。

我学着辨认哪些野菜勉强能吃,如何从几乎干涸的河床里抠出一点泥水,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空间异能——虽然依旧时灵时不灵,且每次耗尽都头痛欲裂——来藏匿一小包珍贵的药品,或者瞬间移动几米避开突然出现的巡逻队。

血焰成了我最深的秘密和最后的保命手段。秦先生说得对,它确实能一定程度上扭曲光线和声音,在小范围制造短暂的视觉和听觉欺骗,这让我们好几次险之又险地躲过了搜捕。但我依旧害怕它,尤其是在它异常活跃、仿佛自主地渴望着燃烧什么的时候。

我见过它轻易地将一个鬼子丢弃的钢盔烧穿一个洞,边缘光滑,如同被最锋利的激光切割过。那不仅仅是高温,更像是一种……分解和湮灭。

每一次使用它,掌心的灼热退去后,总会留下一丝极淡的、洗不掉的腥气,和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疲惫与空虚。

我开始明白,这力量并非没有代价。

而我付出的第一个代价,就是眼睁睁看着更多熟悉的面孔消失。

那个在地窖口守卫的、总偷偷省下一点炒面给我的大叔,在一次传递情报时再也没有回来。

那个会笨拙地帮我缝补破棉袄、脸上有着雀斑的年轻战士,在袭击鬼子一个小型弹药库时,为了掩护其他人,拉响了身上最后的手榴弹。

他们的死亡不再像铁柱那样带给我剧烈的、撕裂般的冲击,却变成一种更深沉、更钝重的疼痛,一层层叠加在心口,压得人深夜都无法呼吸。

我哭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是越来越沉默。掌心的血焰,却在每一次目睹牺牲和暴行后,变得越发凝实和……躁动。

秦先生有时会看着我,看着我的手,眼神复杂。他会教我一些奇怪的呼吸方法,说也许能让我稍微平静些,更好地控制那“烈马”。

方法有点用,但不大。这火焰似乎更偏爱激烈的情绪,愤怒,悲伤,绝望——这些情绪,在这片土地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我们辗转到了一处更深山里的游击队临时营地。条件比之前更加艰苦,缺粮少药,伤员呻吟着挤在冰冷的山洞里。

一天夜里,寒风呼啸,又一个重伤员没能熬过去。人们沉默地用破席子卷起他瘦得脱形的身体,抬出去埋掉。

我坐在山洞口的石头上,看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峦轮廓,手里无意识地搓着一根枯草。掌心的火焰安静地蛰伏着,仿佛也感受到了营地低迷绝望的气氛。

一个身影在我旁边坐下,是营地里仅有的两位女同志之一,叫林姐。她以前是护士,很温柔,总尽量把吃的让给伤员和孩子。

她没说话,只是陪我坐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哼起歌来。调子很慢,有些哀伤,却奇异地带着一种韧性。

“林姐,是什么歌?”我低声问。

“老家的调子,”她轻轻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我娘教的。她说,再难的时候,哼一哼,心里就能亮堂点。”

她顿了顿,侧过头看我,月光下她的脸色很苍白,眼睛却很亮:“小焰,别怕。咱们现在是很苦,鬼子是很凶,但你看,天塌下来,也得有个儿高的顶着不是?咱们这些人,就是顶着的。总有一天,天会亮的。”

她伸出手,轻轻握了握我冰凉的手指。她的手掌也很粗糙,却很温暖。

“总有一天,我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能活在亮堂堂、暖乎乎的日子里,不用怕枪,怕炮,怕鬼子。”

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

5031年。亮堂堂。暖乎乎。

我的眼眶猛地一热。

那不就是……我所来的时代吗?

我所习以为常的、甚至偶尔会抱怨无聊的和平日子,竟然是这个时代的先辈们,用血肉、用牺牲、用难以想象的苦难和坚守,如此渺茫又如此坚定地期盼着的“总有一天”?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近乎战栗的感悟海啸般席卷了我。

掌心的血焰,在这一刻,异常温顺地跳动了一下。

仿佛第一次,它不是为了吞噬和毁灭而燃烧。

而是为了……某种遥远而珍贵的承诺。

林姐的温暖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几天后,鬼子的一次突袭扫荡冲散了营地。我们被迫分散突围。

枪声、爆炸声、喊杀声再次充斥山林。我和秦先生以及另外两个战士被迫退向一条结冰的河谷。

冰面滑溜,子弹打在冰层上,溅起冰冷的碎屑。我们拼命奔跑,身后追兵的火力很猛。

突然,跑在我侧前方的林姐身体猛地一颤,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倒在了冰面上。鲜红的血迅速从她身下蔓延开来,在洁白的冰面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红。

“林姐!”我失声喊道,想冲过去。

“别过来!走!”林姐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却用尽力气朝我们嘶吼,眼神决绝。

秦先生一把拉住我,脸色铁青如铁:“走!”

另一个战士红着眼睛,朝着追兵方向疯狂扫射,试图压制。

我不能走!不能又看着!

挣扎间,掌心滚烫!血焰不受控制地轰然涌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暴戾!暗红色的火舌狂舞着,几乎要脱离我的掌控!

追兵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火焰惊了一下,火力出现了瞬间的迟疑。

就是现在!

秦先生当机立断,猛地将我往后一拽,同时朝那个战士吼道:“撤!”

我们三人踉跄着冲进河谷对岸的枯木林。身后,鬼子的枪声再次响起,更加疯狂。

我不敢回头。

直到跑出很远,确认暂时安全,我们才瘫倒在地,大口喘息。

我摊开手掌,血焰已经消失。但这一次,留下的不是空虚,而是一种狂暴过后的、沉闷的灼痛,和掌心皮肤上一道新鲜的血色烙印,像是一个模糊的、扭曲的符文。

秦先生看着我掌心那道新留下的印记,又看了看我苍白汗湿的脸,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它成长的养料……是恨和血。”

“小焰,守住你的心。”

“别让它……把你一起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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