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的意识平静如古井,面对那穿越了无尽深渊而来的提问,他没有丝毫意外。
“守墓人,只是我的一个身份。”他的意念如同一缕轻烟,悄然飘入“诗人”那片刚刚清空的脑海,“你呢?一个在废墟里寻找花朵的囚徒?”
“诗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孩童般的困惑与欣喜。他找到了一个能听懂他语言的人,一个能看透他疯狂表象下内核的同类。
“你懂我。”他的意念不再混乱,带着一种找到知音的颤抖,“那么,你愿意……听我的诗吗?”
“我更愿意,与你比一比。”陈九的回答,直接而锐利。
“比一比?”“诗人”愣住了。
“对。你出一首,我回一首。若我输了,我的灵魂便留在这里,永远做你的听众,陪你直到时间的尽头。”陈九的意念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霸气,“若你输了,把你身上那件被称为‘钥匙’的东西,交给我。”
整个深渊仿佛都因为这个疯狂的赌约而静止了。
隔壁的“邻居”传来一阵惊骇的波动,它无法理解陈九为何要拿自己的灵魂去冒险。
但“诗人”却在短暂的错愕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兴奋。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体开始颤抖,仿佛一尊即将苏醒的雕像。
“好!好!好!”他连用三个“好”字,意念中的激动几乎要冲破囚室的束缚,“多少年了,终于有人敢与我站在同一片星空下,谈论月亮!”
话音落下,一道由纯粹精神力构成的、半透明的屏障,在他囚室的门口缓缓浮现。那不是物理的门,而是他为自己世界打开的唯一入口。
“你先来。”陈九的姿态,像一个从容的棋手,让对方先行。
“诗人”深吸一口气,他那空洞的眼眶里,仿佛燃起了两团幽蓝色的鬼火。他开始吟诵,这一次,不再是混乱的呓语,而是一首结构完整,意境诡异的诗。
随着他的吟诵,陈九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变得冰冷,乳白色的墙壁上,光影开始扭曲,仿佛真的有一面融化的时钟在墙上流淌。
“镜子囚禁着一个没有脸孔的国王,
他用沉默加冕,用倒影流放。
墙壁是融化的时钟,
每一滴蜡泪都是一个被遗忘的昨天。
我是时钟上唯一的刻度,
在永恒的静止里测量疯狂。”
这首诗构建了一个绝望而自洽的世界。陈九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思维被这股逻辑牵引,即将陷入那静止的疯狂之中。
他立刻稳住心神,意念如同一阵江上的晚风,轻柔地拂过,带着属于捞尸人的、看透生死的豁达。
“江水没有记忆,
它只负责冲刷和埋葬。
捞尸人是时间的清道夫,
我们不问来处,只管归途。
每一具浮尸都是一本合上的书,
我们是唯一的读者,
读懂了死亡,便读懂了慈悲。”
陈九的诗意像一股温暖的潜流,冲刷着“诗人”世界里的冰冷。那扭曲的光影缓缓平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
“诗人”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感觉自己那坚不可摧的逻辑世界,出现了一道裂缝。
“不够!还不够!”他嘶吼着,意念变得狂暴起来,“你的世界太小了!只有一条江!我的世界,是整个宇宙!”
他再次吟诵,这一次,他的意象变得更加宏大,更加虚无。陈九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仿佛被抛入了一片冰冷的真空,周围是绝对的死寂和黑暗。
“我看见黑暗吞噬了最后一颗星辰,
我听见寂静在真空里开花。
我是宇宙的孤儿,
在万物的坟场里与虚无对坐。”
这首诗,已经触及了存在的边缘。陈九明白,单凭捞尸人的哲学,已经无法对抗这种宇宙级的绝望。
他必须,唤醒另一个自己。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体内,两股力量开始剧烈地冲撞。一股是江水般的沉静,代表着秩序与轮回;另一股,则是深渊般的狂暴,代表着毁灭与终结。
“以我魔主之名,借我万古之力……”
他在心中低语。那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那股属于捞尸人的沉静,被强行压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浩瀚,更加令人心悸的存在感。
仿佛,一尊沉睡了亿万年的太古魔神,在他的体内,缓缓睁开了眼睛。
“诗人”惊恐地发现,陈九所在的那个囚室,乳白色的墙壁上,开始浮现出无数细密的、金色的纹路,那纹路,如同星辰的轨迹,复杂而深邃。整个囚室的光线都暗淡下去,唯有那些纹路,散发着恒星般的光与热。
然后,一个声音,在“诗人”的脑海里,不,是在整个“镇狱”的深渊里,响了起来。
那不是意念,那是法则的具象,是世界的本源在低语。
“我曾见一颗恒星在我的指尖熄灭,
它的悲鸣是宇宙间最短暂的光。”
当这第一句响起时,整个“镇狱”都为之震颤!远处那座燃烧着永恒火焰的囚室,火焰瞬间矮了三尺,光芒由狂暴的赤红变为恐惧的暗红。那座冰封着万年玄冰的王座,冰层上,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无数被囚禁的“天灾”,无论它们在咆哮,在哭泣,在诅咒,都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露出了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诗人”彻底呆住了。他引以为傲的宇宙,在对方口中,不过是玩物。
陈九的吟诵,还在继续,他的声音越来越宏大,越来越威严。
“我曾见一条银河被我的呼吸吹散,
它的尸骸化作了你眼中的星尘。
时间是一条被我遗弃的长河,
它的源头是混沌,它的尽头是我。
死亡是我赐予万物的最终安宁,
而你,连哭泣的资格都没有。”
“轰——!”
在“诗人”的视野里,他那个由镜子国王和时钟墙壁构成的美丽而悲伤的世界,被一只无法想象的巨手,轻易地捏碎了。他看到了真正的黑暗吞噬星辰,听到了真正的寂静在真空中哀鸣。他所感悟的虚无,在真正的“创世”与“灭世”面前,渺小得可笑。
他引以为傲的疯狂,在真正的“神明”面前,不过是无知的呓语。
他的精神世界,没有崩塌,而是被“真实”所填充,然后被这“真实”的重量,压成了齑粉。
“我……输了……”
“诗人”的意念,充满了彻底的绝望,和一种,被解放的,释然。
他心甘情愿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在他的掌心,一缕微光亮起。光芒散去,一截指骨大小的物体,静静地躺在那里。
那是一段枯骨,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色,仿佛已经历了千万年的风化。但当你凝视它时,又能感觉到其中沉睡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生机的力量。
这,就是第一把钥匙。一段,不知名神明,死后留下的,指骨。
“它,是‘悲伤’的具象。”“诗人”虚弱地解释道,“它,会不断吸食持有者的情感,直到你变成一个空壳。”
陈九的意识探出,轻轻触碰那段枯骨。
一股冰冷的、绝望的悲伤,瞬间涌入他的脑海。但他体内的魔主血脉只是微微一震,便将这股力量镇压、吸收。
“多谢。”
陈九收起钥匙,然后,他分出一缕柔和的意念,流向隔壁。
那是他对“邻居”的承诺。
那股哀伤的意志,在接触到这股意念的瞬间,开始发出喜悦的波动。它感觉到,自己身上那道沉重的枷锁,正在,缓缓地,松动。
解脱,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