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陈阳站在衣柜前，取出了那套许久未穿的深灰色西装。
西装熨烫得笔挺，没有一丝褶皱，这是他两年前带队去东京参加国际学术会议时特意购置的，当时还是徐书雁陪他逛遍了国贸商区，最终帮他挑中了这款剪裁利落、款式经典的单排扣西装。
他站在穿衣镜前，仔细地系好领带。镜中的自己，一头醒目的白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三七分，每一根发丝都服帖地待在应有的位置，深灰色西装衬得他肩线平直，腰身收束得当，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利落，却也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疏离。
楼下传来锅铲与铁锅碰撞的清脆声响，夹杂着沈秋庭哼唱的、不成调的流行歌曲，充满了生活气息。煎蛋和烤面包的香气，混合着牛奶的醇香，顺着楼梯的缝隙袅袅飘上来，勾动着味蕾。但陈阳今天却感觉胃里沉甸甸的，没什么胃口。
他最后整理了一下袖口，拎起一个半旧的黑色皮质公文包，里面整齐地放着他的个人履历表、身份证件复印件，以及几份昨夜临时熬夜整理出来格式规整的思想汇报材料。
下楼时，木质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客厅里，四个女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带着不同程度的惊讶和探究。
“今天穿这么正式？”宋思槿率先挑眉，锐利的目光在他身上从头到脚扫了一圈，像在审视一件艺术品，“学校有重要会议？没听你提起过。”
“嗯，临时通知的，一个比较重要的学术研讨会。”陈阳含糊其辞，视线掠过她，落在餐桌上，刻意避开了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徐书雁默默地将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推到他面前，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空腹伤胃，开会也不知道要到几点，至少吃点东西垫垫。”
陈阳接过温热的玻璃杯，没有多言，仰头将牛奶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喉结滚动间，牛奶特有的醇香在口腔中短暂地扩散开来。
周知突然合上手中那本厚重的《民法典》，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严肃而专注：“你昨晚提到的人格分裂可能性，我查阅了相关法律和医学资料。根据《精神卫生法》第二十六条规定，如果经过正规医疗机构确诊，患者可以依法申请……”
“周知！”沈秋庭立刻打断她，气鼓鼓地瞪了她一眼，腮帮子都鼓了起来，“阳阳今天打扮得这么帅，是要去办正事，你能不能别说这些晦气话！”她转向陈阳，眼神里满是担忧，却又努力挤出一个鼓励的笑容。
陈阳扯了扯嘴角，形成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将空杯子轻轻放回桌面。
“我该走了。”他说道，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推开那扇沉重的实木门，清晨微凉的空气瞬间涌入。
院外，一辆黑色奥迪A6已经悄无声息地停在路边。
车身光洁如镜，反射着初升朝阳的微光。
司机是一位穿着笔挺深色制服戴着白手套的中年男子，见陈阳出来，立刻利落地下车，恭敬地为他拉开后座车门。
四个女人不约而同地跟到门口，表情各异地看着这一幕。
“这是……？”宋思槿眯起眼睛，打量着那辆明显不属于学校公务车序列的豪车，以及那位训练有素的司机，语气中的怀疑几乎凝成实质。
“学校派的车。”陈阳面不改色，语气自然地解释，“最近有重要外宾来访，接待任务重，车辆调度比较紧张。”这个借口听起来合情合理。
沈秋庭却不管这些，小跑着冲下台阶，不由分说地往他西装内侧口袋里塞了个东西，小声又急切地说：“这是我昨天特地去广济寺给你求的平安符！开过光的！你一定要随身带着，不准弄丢！”
陈阳隔着布料摸了摸，是个触感柔软的红色小锦囊。他心头微微一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弯腰坐进了车内。
车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内外。
车辆平稳地启动，缓缓驶离。
透过深色的车窗玻璃，陈阳看到徐书雁站在原地，目光若有所思地追随着车辆，带着心理学者的审慎…周知紧锁着眉头，似乎还在思考法律条文与现实的对接…宋思槿则环抱着双臂，姿态防备，眼神复杂…而沈秋庭，依然在用力地挥舞着手臂，直到身影越来越小。
车辆拐过街角，那栋承载了无数温暖记忆的小洋楼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陈阳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司机全程沉默，专注地开着车。
……
上午九点，中央党校。
庄严肃穆的大礼堂内，穹顶高阔，阳光透过一排排高耸的玻璃窗，形成一道道清晰的光柱，洒落在铺着红色地毯的走道上，空气中有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飞舞。
场内气氛凝重，鸦雀无声。
陈阳站在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周围是二十余名来自不同领域的新党员，其中有朝气蓬勃的年轻基层干部，眼神热切…有沉稳干练的国企央企高管…也有少数几个像他这样，因特殊缘由被推荐入党的“关系户”，神情各异。
主席台上，鲜红的党旗与国旗交相辉映，巨大的金色党徽在灯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威仪。
一位身着深色中山装、两鬓斑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肃立在党徽之下，目光扫视全场，声音洪亮而富有穿透力：“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隆重举行新党员入党宣誓仪式！”
陈阳的指尖在身侧微微蜷缩，感受到一丝凉意。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走上这条路。一个自幼在雾隐门修道，习练玄门术法的术士，如今却要站在这里，宣誓为和平主义事业奋斗终身。
命运的转折，有时显得如此荒诞而又不容抗拒。
“请宣誓人举起右手，握紧拳头，跟我宣读入党誓词。”老者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严。
陈阳依言抬起右臂，掌心向前，五指并拢，与身边所有人一样，将拳头举至耳侧。他朗声开口，声音融入一片整齐划一的声浪之中：
“我志愿加入华夏执政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和平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击在他的心脏上。这些词汇所代表的理念、纪律与奉献，与他过往自由不羁、追寻天道的生活方式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当念到“永不叛党”这四个斩钉截铁的字时，陈阳的余光敏锐地瞥见站在礼堂侧后方阴影角落里的李玉京。后者正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神色，仿佛在确认一项重要布局的落子。
宣誓结束后，新党员们按照指引，排队有序地上前领取党徽和党员证。
小小的党徽别在胸前，仿佛带着某种沉甸甸的重量。
轮到陈阳时，负责发放证件和党徽的一位面容严肃、头发花白的老干部，特意多看了他两眼，目光中带着审视与一丝好奇：“你就是陈阳？燕京大学那个最年轻的历史系教授？”
“是的，领导。”陈阳双手接过那本深红色封皮的党员证，态度恭敬。
老干部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低声说道：“年轻人，不错，好好干。组织上……很看重你。”他特意在“看重”二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
陈阳心领神会，颔首致谢：“谢谢领导关心，我一定努力。”他心里如同明镜，这份突如其来的“看重”，根源在于李家在背后的强力运作，与他自身的学术成就关系不大。
仪式正式结束，新党员们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开礼堂，低声交流着，气氛稍显轻松。
陈阳刚走到礼堂外宽阔的走廊，就被两个熟悉的身影一左一右地拦住。
“陈阳？真是你！”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体型微胖的男子惊喜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力道不小，“我刚才在里面就看着像，没敢认！还以为眼花了！”
陈阳愣了一秒，脑海中迅速翻找出对应的记忆……张远舟，他大学时期的同班同学，当年宿舍里的“活宝”，据说毕业后走上了仕途，进入了政策研究工作岗位。
旁边一个个子高瘦、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子也凑了过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老同学，真是多年不见啊！你居然……也入党了？”
这人叫刘志伟，当年是宿舍里有名的“理论狂人”，张口闭口都是各种主义思潮，没想到如今已是某部委颇受重用的笔杆子。
陈阳笑了笑，笑容有些公式化：“组织需要，个人服从安排嘛。”
张远舟挤眉弄眼，显然不信这套官方说辞：“少来这套！你可是我们班当年出了名的‘逍遥派’，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怎么突然就转性了，积极向组织靠拢了？”
刘志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突然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试探：“听说……你最近跟李家走得很近？”
这个消息传得极快，显然是李家故意为之，导致在某些圈子里已经不是秘密。
陈阳心头微微一凛，但表面依旧不动声色，语气平淡：“只是有些学术上的交流合作而已，都是工作。”
三人又寒暄了几句往日的校园趣事，气氛看似热络，却各怀心思。
临分别时，他们互相留了联系方式，约定周末找个时间小聚。
刘志伟在转身前，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老陈，既然来了党校，这未来一个月的培训期，咱们老同学可要多交流交流。不瞒你说，我们政策研究室最近正好在筹备一个‘传统文化与现代国家治理’的重点课题，正需要像你这样学贯古今的专家提供宝贵意见呢。”
陈阳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回应道：“互相学习，共同进步。”
……
陈阳被安排在党校生活区的3号楼207室，是一个单人间。
房间不大，但整洁干净到近乎刻板：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单人床，一套原木色的办公桌椅，一个仅有三层的小书架，以及一个独立的、设施简单的卫浴间。一切都透着一种体制内特有的规整和效率。
他放下简单的行李，坐在床边环顾四周。
书桌上，已经整齐地摆放着《马克思列宁主义基本问题》、《新时代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学习纲要》等指定学习书籍，旁边贴着一张打印清晰的课程表，上面显示未来一个月将进行密集的理论学习、政策法规解读以及领导力素养培训。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来一看，是李曌旭发来的短信，内容简洁到近乎冷漠：「宣誓结束了？」
陈阳手指动了动，回复了同样简短的一个字：「嗯。」
对方几乎是秒回，依旧是命令式的口吻：「下午两点，3号楼小会议室。」
陈阳正要打字回复，一阵沉稳的敲门声响起。
“请进。”
门被推开，一位身着深蓝色西装、身材挺拔、面容冷峻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此人大约四十多岁，短发根根直立，眼神锐利，举手投足间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和一丝不易接近的威严。他手里拿着一份牛皮纸文件夹。
“陈阳同志，你好。我是王建军。”男子的声音低沉有力，没有任何寒暄，直接递过手中的文件夹，“这是你的特殊课程安排表。除了参加统一的教学计划外，每周三下午，你需要单独到指定的地点，参加‘国安特调局’组织的保密培训。”
陈阳接过那份看似普通的文件夹，入手却感觉比想象中要沉。他翻开第一页，页面顶端赫然印着两个醒目的黑色宋体字：“绝密”。
文件内容并非寻常的政治理论，而是关于“玄门术法源流考辨及其在国家安全特殊领域的应用研究”，里面甚至涉及到一些只有内行人才懂的术语和能量运行原理。
王建军向前一步，声音略微放低：“李家推荐你的时候，明面上的理由是你作为古文化专家的身份。但是，李唐校长曾经向极少数核心人员提到过你的另一重身份，雾隐门的当代掌门人。”
陈阳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诧异。
“不必紧张。”王建军脸上露出一丝近乎僵硬的笑容，“国家和组织，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才。你的能力，在某些普通人无法触及的特殊领域，能够发挥出意想不到的关键作用。”
他伸手指向文件末尾需要签名确认的地方，那里除了保密协议，还有一个设计简洁却透着神秘感的龙形徽标，旁边写着“潜龙计划”四个小字。
“签了这份协议，你就是‘潜龙计划’的正式成员了。这意味着，你正式进入了国家的特殊人才序列。”
陈阳拿起桌上配备的钢笔，笔尖在签名处上方停顿了片刻。笔杆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他这个决定的分量。他知道，这一笔落下，他的名字将录入某个绝密档案，他将彻底告别过去那种相对超脱的状态，真正踏入一个与国家机器紧密相连的领域。但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李唐临终前展示的“窥天镜”中，那尸横遍野、血海滔天的末日景象，以及那句沉重的嘱托……他不再犹豫，手腕稳定地移动，在指定位置，清晰地签下了“陈阳”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