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部那孔向阳的窑洞里,电话铃的锐响刚歇下,晨雾便被更汹涌的人声搅动起来。作战处长捏着墨迹淋漓的捷报撞进门槛,脚步带风,直冲到那张摊着巨幅地图的方桌前,声音激动得劈了岔:
“旅长!政委!大捷!新一团李云龙部,在太长公路打了个漂亮的连环套!”
旅长正俯身琢磨地图上犬牙交错的敌我态势线,闻言猛地直起腰,浓眉一扬:“李云龙?这小子又捅了哪个马蜂窝?快说!”
处长一口气报出那滚烫的战果:“李家堡、青石峪两个鬼子据点,连根拔了!一支十辆卡车的鬼子运输队,在公路上被包了饺子!初步统计,毙伤日军一百二十余人,伪军一百一十余人!缴获堆积如山,光是崭新的90毫米迫击炮就两门!三八大盖几百支!还有大批弹药、药品!”
“好!”旅长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桌面上,震得茶缸盖叮当乱跳,脸上每一道风霜刻下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豪气干云,“干得漂亮!
苍云岭才过去几天?万家镇抢了马,杨村灭了山本特工队大半,现在又连锅端了两个据点,劫了运输队!他李云龙这是把新一团这把刀,硬生生在鬼子身上磨成了吹毛断发的利刃!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王政委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赞许,也含着更深一层的思虑。他拿起那份捷报细细再看一遍,沉稳地开口:“确实是场漂亮仗,打得干净利落。
李云龙指挥有方,新一团敢打敢拼,士气如虹,装备也水涨船高,鸟枪换炮了。”他话锋一转,看向旅长,语气里添了分量,“可老陈啊,这把刀,是不是太利了些?也太能惹事了点。你看这短短一个多月,他李云龙就没消停过。
万家镇袭击伪军,山本特工队是硬碰硬,这次更是直接捅了鬼子在晋中腹地的运输线和两个据点!锋芒毕露是好事,可过刚易折。
鬼子不是泥捏的,吃了这么大亏,能不疯狂报复?得有个稳妥的人,去给他这头倔驴套上缰绳,关键时刻能拉住他,别让他把天捅出个窟窿来。”
旅长脸上的笑意敛了敛,摸出根皱巴巴的烟卷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窑洞里弥漫开。
他踱到窗前,望着外面初升的日头,半晌才道:“老王,你这话在理。李云龙是头猛虎,能打仗,更能惹祸。新一团这把刀,光磨利了还不行,得配个好刀鞘。”
他转过身,眼中带着询问,“师部那边,有没有合适的政委人选?要能降得住这头犟驴的,还得懂军事,不能是光会念经的书生。”
王政委显然早有考虑,他拿起桌上另一份文件:“巧了。师部通知,抗大这一期的毕业生这两天就会分配到我们旅。名单我看过了,有个叫赵刚的,履历很亮眼。
燕京大学出来的高材生,‘一二九’运动的骨干,在抗大学习期间理论扎实,还组织过学生运动,有实际斗争经验。更难得的是,据说枪法很好,是抗大射击队的尖子,文武双全。政治觉悟高,原则性强,组织协调能力也突出。派他去新一团,或许能和李云龙形成互补。”
“燕京大学?拿笔杆子的秀才?”旅长眉头习惯性地拧起,但听到“枪法好”、“原则性强”几个字,又微微舒展开,“嗯…听起来是块好料子。
行!老王,人到了旅部,你亲自和他谈谈,把新一团和李云龙的情况,特别是那驴脾气,给他交个底!谈妥了,立刻派过去!新一团这把磨得雪亮的刀,是该配个压得住阵脚的政委了!”旅长的大手再次拍在桌上,一锤定音。
夜色如墨,王家湾新一团团部。
一盏马灯挂在土墙的木橛子上,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光明。浓烈的旱烟味、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气,还有桌上那碟盐水煮黄豆的咸香,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简陋指挥所特有的气息。
李云龙盘腿坐在土炕上,面前的炕桌摆着酒碗和一碟豆子。他对面的孔捷吊着左臂,只能用右手笨拙地夹着烟卷。
“老孔,你这胳膊,咋样了?还吊着,看着就碍事。”李云龙嘬了口酒,斜眼瞅着孔捷的绷带。
孔捷用右手把烟灰磕在炕沿上,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碍你啥事了?这两天就能拆线了!老子皮实,这点伤算个逑?硬气着呢!”
“滋溜…”李云龙自己仰头闷了一大口烧刀子,哈出一口滚烫的酒气,手指重重戳在摊在两人中间那张手绘的简易地图上,“硬气就好!来来,老孔,你看看!看看这狗日的乌龟壳!他娘的,小鬼子学精了!”
他的指尖沿着地图上代表平原和主要山路入口的位置狠狠划过,留下几道油汗的印迹,“平原上,炮楼据点修得跟王八蛋似的,十几二十里就他娘的一个!卡得死死的!进山的路口,也全他娘的安了钉子!这他娘的是铁了心要把咱们锁死在这山沟沟里,想活活憋死、困死咱们!”
孔捷深深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在肺里打了个转才缓缓吐出,眉头紧锁:“是啊,生存空间被大大压缩了。平原的乡亲们日子更难过了,咱们的物资补给线也被掐得死死的。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我这边汇总了各地民兵和区小队报上来的消息,有点奇怪。最近鬼子从各地搜罗了不少战俘,一车皮一车皮的,全往一个地方送——青山战俘营。那地方,听说戒备森严得很,像个铁桶。”
“青山战俘营?”李云龙夹着咸豆子的手猛地一顿。
这个名字像一枚冰冷的钢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脑海深处。前世那纷乱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上来——那个在少林寺练就一身惊人武艺,一身是胆,能徒手格杀数名鬼子特种兵,最终血染突围路的猛将,魏大勇!魏和尚!他不就关在青山战俘营吗?
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盯住孔捷:“老孔!你确定是青山战俘营?!情报准吗?”
孔捷肯定地点头:“错不了!好几个渠道的情报都指向那里,抓的人不少。怎么,老李,你对这地方有想法?”
李云龙眼神闪烁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炕桌:“想法?当然有!这可不是一般的战俘营!”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洞悉利害的凝重,“你想想,鬼子费这么大劲,从各处搜罗战俘往那一个地方送,关的都是什么人?八成是咱们八路军、中央军、晋绥军,还有各地部队被打散、受伤的弟兄!都是跟鬼子真刀真枪干过的硬骨头!”
他端起酒碗又灌了一口,抹了把嘴,声音带着一种决断:“这里边关的,都是咱们中国的军人!是打鬼子的种子!咱们要是能想办法把这地方端了,把人救出来,那就是大功德一件!
那些被俘的弟兄,只要还有口气,谁不想报仇雪恨?愿意跟咱们干的,就是现成的、有底子的好兵!不愿意的,咱给路费送走,也是条活路!这买卖,值!”
“啪嗒!”那颗咸豆子掉在了炕桌上。
李云龙眼中燃起两簇火焰,仿佛已经看到了破营救人的场景。他“腾”地一下从炕上跳了下来,连鞋都顾不上穿好,几步冲到门口,一把掀开那挂着的破旧棉布帘子,对着外面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厉声吼道:
“虎子!虎子!死哪去了?!”
“到!团长!”警卫员虎子如同猎豹般从阴影里窜了出来,身影挺得笔直。
“去!跑步前进!把林骁给老子叫来!立刻!马上!”李云龙的声音像淬了火的刀子,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
“是!”虎子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冲进了黑暗中,脚步声急促远去。
孔捷也下了炕,走到李云龙身边,吊着胳膊,看着李云龙眼中那熟悉的光芒,知道他已下定决心,便不再多问,只是沉声道:“老李,你这胃口是越来越大了!那地方,肯定是个龙潭虎穴!”
李云龙转过身,眼神灼灼:“龙潭虎穴也得闯!那里面关着的不是一个人,是一群被鬼子攥在手里的老虎崽子!放出来,就能咬死鬼子!老子要替他们,也替咱们自己,把这笼子砸开!”
窑洞里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马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李云龙那张棱角分明、写满决绝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很快,门外传来轻微却迅捷的脚步声。棉布帘子再次被掀开,带进一股山野夜晚的寒气。
林骁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色、沾染着泥点和草屑的伪装服,脸上似乎还残留着未洗净的油彩痕迹,整个人像一柄入鞘的利刃,沉默,却透着令人心悸的锋芒。他走到炕桌前,站定,目光平静地看向李云龙:“团长,您找我?”
李云龙没有任何废话,直接指着地图上那个被圈得重重的点,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石头:
“林骁!带上你的人,给老子摸清楚这个地方——青山战俘营!”他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光芒,“老子要它的全部!
地形、防御工事、火力配置、哨兵巡逻规律、换岗时间、关押战俘的具体位置和数量、鬼子守卫兵力……总之,所有能抠出来的东西,一点不落,给老子抠出来!明白吗?”
林骁的目光随着李云龙的手指落在那一点上,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专注的冷冽。他微微颔首,声音平稳而有力:“明白!团长,保证完成任务!”
“好!动作要快!要隐蔽!给老子把它的骨头缝都看清楚!”李云龙最后叮嘱道,用力挥了挥手,“去吧!”
林骁再次颔首,没有多余的话,利落地转身,身影融入门外浓稠的夜色,如同水滴汇入大海,瞬间消失不见。
窑洞里,只剩下马灯摇曳的光晕,映照着李云龙眼中跳动的火焰和孔捷若有所思的脸庞。
远方,王家湾沉睡的轮廓在星光下若隐若现,而新的风暴,已在无声的暗夜中悄然酝酿。那柄磨砺得寒光四射的尖刀,即将再次出鞘,刺向另一个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