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6旅旅部的电台彻夜不息,滴滴答答的电波声如同急促的心跳,将太行山两侧紧张到令人窒息的气氛编织成无形的网。译电员们眼眶通红,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一份份来自各方、密级极高的电文被迅速翻译、誊抄,送往旅首长手中。
陈旅长几乎是以指挥部为家,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巨大的作战地图上。
上面代表日军动向的蓝色箭头,如同数条狰狞的毒蛇,从太谷、平遥、祁县、榆社、临汾等多个方向伸出,恶狠狠地扑向地图上那个被红笔反复圈点的区域——张庄镇、王家湾,新一团的心脏地带!
“狼崽子们……到底还是来了!”旅长声音沙哑,带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浓浓的担忧。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茶杯乱跳,“筱冢义男这条老狗,是真下了血本!第九旅团、37师团的渡边联队、皇协军……八九千人!四路合围!他这是要把李云龙和他的新一团,连骨头带肉碾成齑粉啊!”
政委的脸色同样凝重如水,他拿着刚刚破译的、来自师部甚至总部转发的敌情通报,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老陈,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还要严重。日军此次动用兵力之众、决心之大、部署之狠。
新一团刚刚经历介休恶战,虽缴获极丰,但伤亡不小,部队亟需休整补充。此刻被如此重兵集团盯上,犹如疲兵对锐卒,凶险异常!”
“哼!疲兵?”旅长冷哼一声,眼中却爆射出锐利的光芒,“李云龙那小子,你让他歇着他浑身难受!他就是属弹簧的,压力越大,蹦得越高!
你看看他发来的电报,‘先打东路,再啃西路,恳请阻击北、南之敌’!娘的,胃口比老子还大!他这不是想突围,他是想反过来一口吞掉鬼子至少一半的进攻兵力!这小子,胆子是铁打的!”
话虽如此,但旅长踱步的速度越来越快,显露出内心的极度焦虑。他太清楚李云龙的打法了,险中求胜,刀尖跳舞。这一次,舞台是有了,但台下的观众(鬼子)太多太强,任何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旅长猛地停下脚步,目光如同利剑般扫过地图上的南北两翼,决然道:“光靠李云龙自己,对付东西两路已是极限,绝不能再让北面的36大队和南面的渡边联队及时压上去!必须给他们争取时间!”
他转向参谋长,语速快如爆豆,命令清晰果断:“立刻记录命令!”
“一、电令772团程团长(程瞎子)!令他立即率全团主力,不惜一切代价,前出至灵石以北、同蒲铁路沿线险要地段,依托有利地形,层层设防,节节阻击!
他的任务,就是像一颗钉子一样,给我死死钉在那里,全力阻滞日军第37师团渡边联队的北进速度!
告诉程瞎子,我不要他硬碰硬打光队伍,但要他像牛皮糖一样黏住渡边,能拖一天是一天,能耗一小时是一小时!最少要给新一团争取四天时间!”
“二、电令新一团副团长孔捷,并转独立团丁伟团长!鉴于新一团主力东调,其驻地西、北方向防御空虚,着令丁伟独立团立即向太谷至张庄镇方向机动,主动接敌!
采取麻雀战、地雷战、袭扰战等多种方式,不拘一格,对日军第九旅团第36大队及其附属骑兵、炮兵进行不间断的骚扰、伏击、破袭交通线!
核心任务就一个:最大限度地迟缓其行军锋芒,疲惫其兵力,消耗其锐气,使其无法按计划抵达合围位置!同样,至少阻滞四天!”
“三、将以上部署及新一团作战预案,立即上报师部及总部备案。并再次强调,我旅已尽全力调动可用力量阻击南北两路强敌,但敌我力量悬殊,恳请师部、总部统筹全局,看是否能在更广泛战线上给予策应,或对敌其他要点施压,以牵制筱冢义男的兵力!”
参谋长飞快记录,复诵无误后,立刻转身冲向电台室,空气中只留下他急促的脚步声。
旅长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眉头依旧紧锁,他拿起另一份电文稿,语气沉重地对政委说:“现在,该给李云龙那小子回电了。得给他紧紧弦,又不能掐灭他的那股火!”
政委重重点头:“嗯,必须让他清醒认识到全局的艰难和时间的宝贵。”
旅长深吸一口气,口述电文,声音如同钢铁交击,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电文如下:李云龙,你狗日的胃口不小!计划老子准了!但给你小子约法三章!”
“第一,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给老子立刻滚蛋!保存实力是第一要务!不许给老子逞英雄,玩什么与阵地共存亡的傻把戏!你的新一团是老子的心头肉,更是八路军的主力团,损失不起!听见没有?!”
“第二,战场瞬息万变,给老子把眼睛擦亮,耳朵竖起来!情报是第一位的!决不可盲目乐观,低估任何一路敌人的实力和增援速度!北面的36大队,老子让丁伟去缠住了!南面的渡边联队,程瞎子的772团正在拼死阻击!
但他们能为你争取的时间有限!你他娘的给老子速战速决!东路的伪军和37大队,必须在两天内给老子彻底解决掉!然后立刻回身,决不能被西路的38大队或者任何一路鬼子缠住!否则,后果你自己清楚!”
“第三,总部和老总们,乃至延安,都在看着你们。介休大捷的余威未散,全国民众的期望正高。这一仗,不仅要打赢,还要打出水平,打出我八路军的威风和气节!
让鬼子知道,他们的铁壁合围,就是个屁!但前提是,你狗日的得给老子活着回来!完不成任务,老子毙了你!要是把新一团打光了,老子……老子亲自到总部去给你求情!总之,人和队伍,都得给老子保住喽! ”
这封电文,既有毫无保留的支持和授权,更有首长对爱将的担忧、告诫甚至几分不易察觉的维护,复杂的情感熔铸在粗粝的文字里。
几乎在旅部电文发出的同时,师部乃至总部的指令也跨越山河,层层传来。刘师长的回电言简意赅,却重若千钧:“同意尔之旅作战部署及新一团预案。
已令太岳、太行各区县大队、民兵配合主力行动,广泛破袭,袭扰敌后。望你部抓住战机,果断歼敌,切记灵活机动,勿贪勿躁。129师的锋芒,亮出来给鬼子看看!”
副总指挥的回电更是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386旅,部署得当。告诉李云龙,放手去打!
打出一个榜样来给那些鼓吹‘八路军游而不击’的顽固派看看!总部做你们的后盾!但要记住老子的话:勇猛不是鲁莽!把你的鬼点子都用在对鬼子上!老子等你们的捷报!”
一道道电波,汇聚成巨大的信任和沉甸甸的责任,穿透夜空,注入太行山深处新一团的神经中枢。
与此同时,王家湾早已变成一座沸腾而又秩序井然的兵营。紧急作战会议结束后,各营连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战争机器,高速运转起来。
一营、二营、三营的驻扎地,战士们默默检查着枪支弹药,轻重机枪被擦得油亮,掷弹筒手反复测算着距离,炮弹箱被打开,黄澄澄的炮弹散发出冰冷的杀气。
炊事班支起大锅,将平时舍不得吃的白面、肉干统统拿了出来,蒸出喷香的馒头,熬着浓稠的肉汤。没有人说话,只有金属碰撞的轻微声响和粗重的呼吸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战前特有的、混合着紧张和兴奋的压抑。
炮兵营,王承柱指挥着战士们,喊着号子,将一门门沉重的山炮、步兵炮、迫击炮艰难地推上在介休缴获的卡车厢。发动机低沉地轰鸣着,车灯用布蒙着,只透出微弱的光,照亮前方坑洼不平的山路。
骑兵连那边,孙德胜亲自给心爱的战马刷洗喂料,检查马鞍、马刀。战士们默默磨着锋利的马刀,刀锋在月光下泛着幽幽寒光。
尖刀队则早已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夜幕中,他们将提前抵达伏击区域,清扫可能存在的敌方眼线,并控制最关键的攻击发起点。
李云龙没有闲着,他带着赵刚、孔捷,最后一遍巡视着即将开拔的部队。看到战士们虽然面色凝重,但眼神坚定,动作麻利,装备精良,他心中稍安。
“老李,东面就交给你了!”孔捷重重握了握李云龙的手,“西边和北边,只要我孔捷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让鬼子跨过去一步!”
赵刚则递过来一个水壶:“里面是热水,路上喝。老李,记住旅长的话,保存自己,消灭敌人!团部和乡亲们,有我看着,放心!”
李云龙接过水壶,狠狠灌了一口,目光在两位老战友脸上扫过,千言万语化作重重一点头:“家里就交给你们了!等老子好消息!”
王家湾村口,李云龙披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如同一尊黑色的雕像矗立在寒风中。
他看着眼前无声集结的部队:三个主力营、炮兵营、骑兵连、部分侦察兵……黑压压的一片,除了沉重的脚步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再无半点喧哗。一股凛冽的杀气在这支沉默的钢铁洪流上空凝聚。
“出发!”李云龙没有多余的话,大手向前狠狠一挥。
队伍动了。如同一条黑色的巨蟒,悄无声息地滑入太行山浓重的夜色里。
战士们低着头,一个紧跟一个,沿着侦察连事先反复勘测好的隐秘小路,快速向东挺进。没有人说话,只有沙沙的脚步声、沉重的呼吸声、武器偶尔碰撞的轻响,以及骡马压抑的响鼻声。
山路崎岖难行,夜色如墨。战士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时有人滑倒,又立刻被旁边的战友拉起,默默跟上队伍。负重行军是极其消耗体力的,尤其是炮兵和扛着沉重弹药箱的战士,汗水很快浸透了他们的军装,又在夜风的吹拂下变得冰凉。
李云龙走在队伍中间,目光如炬,不断低声催促:“快!加快速度!必须在明天拂晓前赶到指定位置!快!”
各级指挥员也将命令一层层传递下去:“跟上!不许掉队!保持肃静!”
经过将近十多个小时艰苦的强行军,东方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部队终于抵达了预伏区域——虎头岭。
虎头岭,名副其实。两道连绵起伏的山梁如同猛兽的下颚,死死钳住中间那条蜿蜒曲折的公路。公路两侧是陡峭的山坡和茂密的灌木丛,是打埋伏的绝佳地形。
“快!进入阵地!疏散隐蔽!不准喧哗!”各级指挥员立刻压低声音,指挥部队按照预定方案,迅速进入各自的伏击位置。
一营在左,二营在右,如同铁钳的两翼,悄然隐没在山梁背后的反斜面和林木之中。三营作为预备队和堵口子的部队,悄无声息地运动到了伏击圈的尾部,借助地形构筑了简易的阻击阵地。
炮兵营则在王承柱的指挥下,将卡车隐藏在距离伏击圈约两里地的一处山坳里,炮兵们拼命挥锹,构筑发射阵地,测算射击诸元,将一门门火炮昂起炮口,对准了山下公路的预定区域。
战士们顾不上休息,立刻开始抢修工事。工兵锹小心翼翼地挖掘散兵坑和机枪掩体,砍下的树枝和收集的枯草被巧妙地用来伪装人员和武器。整个过程异常安静,只有泥土被挖开的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极低的口令声。
李云龙带着张大彪、沈泉、王怀保等人,匍匐前进到前沿一处视野极佳的隐蔽观察点,举起望远镜,仔细审视着脚下的死亡走廊。
晨雾在山谷间缓缓流淌,如同白色的纱幔。公路像一条灰白色的带子,寂静地躺在谷底。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甚至能听到远处山林中早起的鸟鸣。
“多好的地方……”李云龙放下望远镜,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山清水秀,正好给他狗日的当坟地!”
他回头对几个营长低声道:“都给老子藏严实了!没有老子的命令,谁要是敢暴露目标,惊走了鬼子,老子剁了他的脑袋当夜壶!告诉战士们,抓紧时间休息,吃干粮,检查武器,子弹上膛,手榴弹拧开盖!鬼子……快来了!”
命令悄无声息地传遍整个伏击阵地。
战士们默默蹲在散兵坑里,或靠在岩石后,就着凉水啃着冰冷的干粮。机枪手再次检查着供弹板,步枪手将一颗颗黄澄澄的子弹压入弹仓,掷弹筒手将炮弹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山谷入口的方向,眼神中充满了期待和杀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山谷中的晨雾渐渐散去,太阳升高,带来一丝暖意,却驱不散弥漫在战士们心中的紧张和肃杀。
李云龙如同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趴在观察位上,望远镜始终没有离开过谷口方向。他的耐心,正等待着猎物踏入陷阱那一刻。
整个虎头岭,仿佛一头蛰伏的洪荒巨兽,张开了血腥巨口,等待着吞噬一切来犯之敌。空气中,只剩下山风吹过树林的呜咽,以及无数颗心脏因为 而剧烈搏动的无声轰鸣。
风暴,即将来临。而在更广阔的战场上,772团、独立团以及无数地方武装,也已经按照命令,如同溪流汇入大海般,向着指定的阻击地域滚滚而动,一场围绕新一团的生死存亡、规模空前的阻击战与反击战,即将在太岳山区全面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