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寨山以北,日军临时营地。
与昨夜相比,此地的戒备森严了数倍不止。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巨大的惨白触手,在营地外围和两侧黑黢黢的山坡上来回扫视,将一切照得忽明忽暗。
篝火的数量也增加了许多,噼啪燃烧着,试图驱散深秋夜间的寒气和弥漫在空气中那无形无质却挥之不去的紧张感。
巡逻队的频率和人数倍增,脚步声沉重而警惕,哨兵们瞪大了眼睛,手指紧紧扣在扳机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惊出一身冷汗。
白日的苦战和傍晚时分那场短暂却极其猛烈、损失惨重的伏击,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一个日军士兵的心头,让他们疲惫不堪却又神经紧绷。
营地中央最大的那顶指挥帐篷里,汽灯嘶嘶作响,光线明亮却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压抑。山口次郎大佐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他背着手,站在地图前,目光死死盯着代表右路纵队位置的那两个蓝色箭头。
参谋长川口中佐、第三大队大队长伊藤少佐、师团配属独立野炮大队指挥官吉田中佐、战车中队中队长西尾大尉以及联队通讯、辎重主官等人围在周围,人人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木村和中岛这两个家伙!”山口次郎的声音沙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他们的进展倒是顺利!电文上说,其先头部队已抵达张庄镇以西十五里处的刘家湾,正在清理零星抵抗,预计明日午前即可对张庄镇形成兵临城下之势!”
他猛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地扫过众人:“张庄镇!情报显示,那里是八路军新一旅的重要据点之一,很可能囤积有物资甚至设有指挥机构!
木村和中岛急于抢功,推进速度过快,却未曾想过,他们的侧翼已经完全暴露!若我军不能及时赶到,他们即便拿下张庄镇,也可能陷入八路的反扑和包围之中!”
川口中佐立刻上前一步,语气谨慎地附和并提出建议:“联队长阁下所言极是。第一、第二大队孤军深入,与我主力间隔已达四十五里之遥!中间沟壑纵横,一旦遇伏,我军鞭长莫及。
是否立刻电令木村、中岛两位少佐,责令其暂缓进攻张庄镇,甚至适当后撤,等待我主力克服当前困难,抵达预定位置后,再行东西对进,完成合围?如此方为万全之策。”
山口次郎沉默了片刻,虽然极度渴望军功,但作为联队长,他深知整体态势的重要性。右路那两个大队是联队的重要组成部分,若是损失过大,即便他这边取得进展,也无法向旅团长交代。
他最终深吸一口气,不甘却理智地点了点头:“嗯。就按参谋长说的办。立刻给木村和中岛发报:兹因我部于远寨山以北遭遇敌军主力顽强阻击,进展稍缓。着你部暂缓对张庄镇之攻势,就地构筑防御工事,巩固既得阵地,并派出有力部队向东南方向侦察警戒,等待我主力抵达后再行合击。切勿冒进,以免为敌所乘。——山口次郎。”
“嗨依!”通讯参谋立刻记录电文,转身快步离去。
电令发出,山口次郎心中稍安,但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他们目前所处的位置时,眉头又紧紧锁了起来。帐篷内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汽灯嘶嘶的声响。
良久,第三大队大队长伊藤少佐扶了扶眼镜,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联队长阁下,参谋长,请恕我直言。我军目前选择的这片扎营地域……地形实在令人不安。”
他走到地图前,指着代表他们营地的那片区域,“诸位请看,我军营地正处于一片相对低洼的谷地之中,东西两侧皆是连绵起伏、高差明显的山梁,植被茂密。这等地形,实乃兵家所忌之‘绝地’。
若八路军趁夜暗从我东西两侧高地发起突袭或炮击,我军将极为被动,甚至……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话音刚落,野炮大队指挥官吉田中佐也面色凝重地开口:“伊藤君的担忧不无道理。我的炮兵观测所虽然设在了东侧一处较高的位置,但视野依旧受到很大限制,夜间观测尤为困难。
而且,部队今日连续作战,士兵们身心俱疲,炮兵阵地的防卫力量也显不足。若敌军小股部队渗透进来,破坏火炮或袭击观测所,对我军火力将是沉重打击。”
战车中队长西尾大尉也闷声道:“我的战车分散在营地周边担任固定火力点,燃油和弹药补充困难,夜间机动性大打折扣,几乎成了活靶子。”
山口次郎听着部下们的忧虑,脸色更加难看。他何尝不知道此地地形不利?
但白日损失惨重,推进艰难,士兵疲惫已极,天色已晚,若再强行军寻找新的宿营地,且不说能否找到合适地点,部队的体力和士气恐怕会先一步崩溃。更何况,谁能保证转移途中不会再次遭遇那神出鬼没的伏击?
他烦躁地一挥手,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用一种近乎固执的自信语气说道:“诸君不必过分担忧!八路军?哼,他们擅长的是偷袭、骚扰,是见不得光的鼠辈伎俩!
如此大规模的山地夜间进攻,需要极强的组织度和火力,就凭他们那些缺乏训练的部队和简陋的装备,根本无力发动!”
他走到帐篷门口,指着外面严密的警戒:“我们已经做了万全准备!探照灯、巡逻队、明暗哨卡层层布置!我已命令向东西两侧山梁派出了多个警戒小组,设立了明哨和暗哨!
一旦发现任何异常,他们会立刻鸣枪示警!营地内的部队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他的声音提高,既像是在说服部下,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们的士兵是关东军精锐,即便疲惫,也拥有极强的纪律性和战斗力!八路若敢来偷袭,正好!让他们撞在我们的铁壁上,碰得头破血流!总好过我们在山林里像无头苍蝇一样被他们骚扰!”
他环视众人,下达最终指令:“今夜,各部务必提高警惕,轮流休息,弹药随身,随时准备战斗!尤其是炮兵和战车部队,要加强警戒力量!
只要守住今夜,明日拂晓,我军便可一鼓作气,突破当面之敌,与右路军会师张庄镇!届时,便是我们一雪前耻,彻底歼灭新一旅之时!”
“嗨依!”众军官见联队长决心已定,虽心中仍有疑虑,也只能齐声应命,纷纷退出帐篷,返回各自部队进行部署。
帐篷内只剩下山口次郎和川口中佐。川口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联队长阁下,是否再加强一些两翼山地的警戒力量?特别是暗哨的数量……”
山口次郎望着外面漆黑的山影,沉默了片刻,最终摆了摆手:“按既定方案执行即可。兵力有限,过度分散反而容易被各个击破。我相信帝国士兵的警觉性。” 他嘴上虽如此说,但内心深处那一丝不安,却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缓慢而顽固地扩散开来。
……
与此同时,十里之外。一处隐蔽的山坳里,树木繁茂,几乎完全隔绝了光线和声音。这里的气氛同样凝重,却充满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一种大战来临前高度压抑的兴奋和凛冽的杀意。
新一旅团级以上干部及直属营主官齐聚于此:旅长李云龙、政委赵刚(特地从虎头山根据地赶过来毕竟是重大战斗关乎全局。)、一团团长张大彪、三团长王怀保、四团长邢志国、尖刀大队大队长林骁、炮兵营营长王承柱、骑兵营长孙德胜、特务营营长小六子、工兵连连长李德发。
没有人抽烟,没有人交谈,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一双双在黑暗中闪烁着灼热光芒的眼睛,紧紧盯着中间那个被几支手电筒照亮的地图。
李云龙半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指着地图上日军营地所在的那片洼地,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铁与血的味道:
“情况都清楚了!山口老鬼子和他的乌龟壳,已经被咱们按在了这个绝佳的坟地里!东西两面是山,中间是洼地,他娘的简直就是给老子准备的天然屠宰场!”
他的树枝重重地点在日军营地标志上:“咱们辛苦了两天多,流了血,付出了牺牲,等的就是这一刻!总部和师首长全力支持,兄弟部队帮咱们挡住了中路的鬼子,右路那俩兔崽子也被咱们的人钉在了李家峪!现在,没人能打搅咱们给山口联队送终了!”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坚毅的面孔:“现在,我命令!”
“林骁!”
“到!”林骁上前一步,身姿挺拔如枪。
“你的尖刀大队,是全军最锋利的刀尖!今晚10点整,行动开始!你的任务:从东、西、南三个方向,同时动手,无声清理掉日军布置在山梁上的所有明哨、暗哨、警戒小组!
记住,是无声解决!用刀,用弩,用你们一切手段,绝不能让鬼子提前察觉示警!为全军打开通道!有没有问题?”
“保证完成任务!尖刀出鞘,不见血不归!”林骁的声音冰冷而自信。
“张大彪!王怀保!邢志国!”
“到!”三位团长轰然应诺。
“你们的一团、三团、四团,必须在午夜11点30分前,秘密运动至指定攻击出发位置!大彪,你的团负责正面主攻!待炮火准备结束后,从南向北,给老子像一把烧红的铁钎,直插鬼子心脏!
怀保,你的三团负责东侧高地,占领后,火力向下倾泻,并随时准备向东发展,策应攻击!志国,你的四团负责西侧高地,任务一样!占领高地后,除了用火力支援正面,还要严防鬼子向西逃窜!”
“明白!”三人低声吼道,眼中战意熊熊。
“王承柱!”李云龙看向炮兵营长。
“旅长!”王承柱早已激动得满脸通红。
“老子把全旅的家底都交给你了!6门四一式山炮,10门九二式步兵炮,17门迫击炮(各团属迫击炮已集中),2门37mm速射炮!分成三个集群,给老子瞄准了打!”
王承柱立刻蹲下,指着地图快速而清晰地汇报:“旅长,政委!日军营地目前完全在我山炮射程(约6公里)内,我已测算好诸元,首轮齐射就能覆盖其核心区域!但九二步兵炮和迫击炮射程不足,必须前出!
我的计划是:炮击开始前,将步兵炮和迫击炮分解,由三团、四团的同志们协助搬运,在他们抢占东西两侧高地后,立即在高地上构筑发射阵地!这样,所有火炮都能发挥最大威力!”
“好!”李云龙重重点头,“就这么干!柱子,你给老子听好了!炮火准备的时间是20分钟!但你的第一要务,不是炸步兵,而是给老子在最短时间内,敲掉鬼子的重炮!
特别是那6门105榴弹炮和12门75野炮!还有那些铁王八(坦克)!打掉这些,咱们的步兵兄弟冲锋时就能少流多少血!能不能办到?”
“能!旅长放心!”王承柱胸脯拍得山响,“我亲自指挥山炮集群,盯着鬼子的炮兵阵地和坦克集结地打!只要步兵兄弟把‘小炮’(指九二步炮和迫击炮)扛上山,立马就能对鬼子营地进行覆盖!保证20分钟内,把鬼子的重火力砸烂!”
“孙德胜!小六子!李德发!”
“到!”三人上前。
“你们三个,现在立刻出发!带上你们的人,给老子远远绕到鬼子营地的北面去!德胜,你的骑兵在北面外围游弋,截杀可能溃逃的散兵和小股敌人!
小六子,你的特务营,配合李德发的工兵连,在北面鬼子可能逃跑的路线上,尤其是那些沟口、小路,给老子狠狠地布上地雷阵!炸死狗日的!老子要的是全歼,不要放跑一个!”
“是!保证让鬼子插翅难飞!”三人领命,转身迅速消失在黑暗中,去执行他们的封锁任务。
李云龙最后看向一直沉默但眼神坚定的赵刚:“老赵,指挥所就设在这里。协调全局,特别是保持和总部、师部以及沈泉、孔捷他们那边的联系!”
赵刚重重点头,用力握住李云龙的手:“老李,放心吧!我一定守住这里!
部署完毕,各位指挥员没有丝毫耽搁,立刻返回各自部队,进行最后的战前动员和准备。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夜色愈发深沉。寒冷的山风呼啸着刮过山梁,卷起枯枝落叶,发出呜呜的声响,完美地掩盖了无数双脚板移动和武器轻微碰撞的细微声音。
晚上十点整。
林骁看着夜光表指针重合,轻微地吐出两个字:“行动。”
东西南三个方向上,数十个如同鬼魅般的身影,开始向日军布置在山梁上的警戒哨位悄然摸近。他们穿着深色衣物,脸上涂着油彩,动作轻盈而敏捷,如同暗夜中捕食的猎豹。手中的匕首、弩箭在微弱的星光下偶尔反射出一丝寒芒。
王喜奎亲自带领一个狙击小组,潜伏在西侧山梁。他的目光透过夜间瞄准镜(少数缴获的高级货),牢牢锁定了一个躲在岩石后面,不断打着哈欠的日军暗哨。
他对身旁两名手持弩箭和匕首的队员做了几个手势。两名队员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匍匐前进,利用地形和风声完美掩盖了行迹。
接近,暴起!一只手猛地捂住日军哨兵的嘴,冰冷的匕首在其咽喉处迅速划过!几乎同时,另一名队员的弩箭精准地射穿了远处另一个明哨的脖子!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尸体被轻轻拖入草丛阴影中。
类似的场景在方圆数里的山梁上同时上演。尖刀大队的队员们将他们精湛的渗透、暗杀技艺发挥到了极致。日军的明哨、暗哨,甚至一些潜伏得极为隐蔽的警戒小组,在一个接一个地无声消失。偶尔有一两声极其短促的闷哼或挣扎声,也立刻被风声所吞没。
山口次郎所依仗的“耳朵”和“眼睛”,正在被一把无形的锋利剃刀,迅速而干净地剔除。
十一点三十分。
张大彪的一团、王怀保的三团、邢志国的四团,六千多名战士,如同沉默的潮水,已经全部悄然进入预定攻击位置。
战士们趴在冰冷的土地上,检查着手中的武器,将手榴弹盖拧开,刺刀擦亮,目光死死盯着下方那片灯火闪烁、却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毫无察觉的日军营地。沉重的呼吸化作白雾,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和凛冽的杀机。
王承柱的炮兵阵地上,6门山炮的炮口已经高高扬起,装填手捧着沉重的炮弹,静静等待着。
更远处,三团和四团的战士们则两人一组,扛着分解开的九二式步兵炮的炮身、炮架、座板,或者抬着沉重的迫击炮底座和炮管,沿着陡峭的山坡,艰难却无声地向山顶预定的发射阵地攀爬。
每一份沉重的负担,都承载着对敌人毁灭的期望。
时间走向午夜十二点。
整个远寨山地区,仿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连风声似乎都停止了。只有日军营地那星星点点的灯火和偶尔传来的日语口令声,显示着那里还驻扎着一支庞大的军队。
前沿指挥所里,李云龙、赵刚以及所有参谋人员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盯着桌子上的那只旧闹钟。
滴答、滴答、滴答……
秒针一格一格,坚定不移地走向那个标志着死亡降临的时刻。
李云龙缓缓举起右手,目光从闹钟上移开,望向远处日军营地的方向,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
当秒针终于与十二点的刻度重合的那一刻——
李云龙的手臂猛地向下一挥!
“信号弹!放!”
三发红色信号弹拖着耀眼的尾焰,尖啸着冲上漆黑的天幕,如同死神的请柬,在夜空中骤然炸开,将一片天际染成不祥的血红!
下一秒——
“轰!轰!轰!轰!轰!轰!”
三十多门炮火率先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第一轮齐射的炮弹划破寂静的夜空,带着令人心悸的尖啸,精准地砸向了日军营地纵深——那里,是吉田中佐的野炮大队阵地和西尾大尉的战车集结地!
大地,开始颤抖!
毁灭的乐章,正式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