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珠光流转,笙歌稍歇。
在一片寂静中,婉嫔杜锦欣手捧一卷素雅锦盒,垂首缓步至御座前,翩然跪倒。
“臣妾献丑,愿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
锦盒开启,她双手恭敬地展开一幅卷轴;
并非寻常的锦绣华章,而是一幅墨香犹存的《百寿图》。
整整一百个“寿”字,竟以百种截然不同的字体书写而成。
“前番太后凤体违和,卧病一月,臣妾侍奉榻前,日夜为娘娘诵读《金刚经》祈福。”
她低垂着眼睫,“每夜待娘娘安寝后,臣妾便于灯下,潜心摹写当日所诵经卷中之字迹,一字一念,汇成此图,惟愿娘娘福寿安康。”
话语落下,满殿悄然。
这份礼物,与先前那些璀璨夺目的奇珍异宝相比,显得如此朴素,却又因这份日夜不辍的心意而重逾千斤。
御座上,太后目光凝在图卷之上,许久,忽然开口:
“第三十七个‘寿’字……哀家看着,可是摹自敦煌写本?”
婉嫔闻言,头垂得更低,恭顺回应:
“太后娘娘明鉴。那夜娘娘梦魇惊扰,臣妾心中焦急,为您诵念的正是敦煌本《金刚经》第四章,以期安定心神。此字,便是那夜所摹。”
太后指尖蓦地一颤。
那夜……她又梦见了那片血色弥漫的边关;
梦见杜将军身披北夷甲胄,引着异族军队破关而入的骇人场景……
她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恍惚间只见眼前跪着一道纤细身影,那时她听不见她在作什么,如今才知晓,原来,她是在为自己诵经……
太后的目光沉沉落在婉嫔身上。
此女入宫的手段,她心知并不光彩,又顶着这样一张与皇后相似酷似的脸;
若说全然无所图谋,只怕无人会信。
可这容貌,又岂是她自己能做主的?
皆是父母所赐。
更何况……细细看去,她这眉眼轮廓,与记忆中的“她”更为神似……
想起这婉嫔可能存在的真实身世,太后心中那点疑虑又被更深的盘算所取代。
若能用这样一个女子,便能维系平衡,甚至平息潜在的纷争,于国于皇室,未尝不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况且,这段时日观察下来,她侍奉自己确是尽心尽力,一片孝心不似作伪,且十分听话懂事。
电光石火间,太后心中已权衡利弊。
目光掠过婉嫔发间,见她今日簪的,正是自己前几日随手赏下的那支并不起眼的素银簪子,心中不由又是一叹。
再开口时,太后的语气缓和,带着一种唯有少数人能听懂的意味深长:
“好孩子,快起来吧。你的这份心意,哀家收到了。这份寿礼,一笔一划皆源于诚孝,比那些沉香珍珠,更显珍贵,更费心血。”
寿宴的喧嚣如潮水般渐次退去,丝竹声歇,宾客尽散。
巍峨的太极殿内只余下袅袅的檀香孤寂盘旋,与灯火阑珊处繁华落尽的空茫。
太后一手由皇帝虚扶着,另一手轻搭在皇后臂上,缓缓步向殿外候着的凤舆。
行至汉白玉阶中段,她忽然脚步微顿,轻轻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眉宇间染上一抹显而易见的疲乏:
“皇帝,今日哀家心中欢喜,多饮了几杯皇后亲手酿的佳酿,此刻倒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你送哀家回凤仪宫可好?”
她随即又转向慕卿璃,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慈爱温和:
“皇后,为了操办哀家这寿诞,这些日子你最为辛劳。今日这诸多贺礼,论起心怀天下、泽被苍生,当属你的寿礼最具风范,母后心中甚慰。
你就不必再辛苦相送了,早些回未央宫好生歇息。”
慕卿璃眼眸微垂,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其中一闪而过的冷光。
她亲自酿的梅子酒,性味最是温和不过,专为防着有人借酒生事,太后果真多饮了几杯,也绝不到会上头眩晕的地步。
这番惺惺作态,不过是寻个由头将萧凛单独支开罢了。
看来耳疾方愈,有些人便已忘了昔日辗转病榻的惶恐,又开始迫不及待地要兴风作浪了。
也罢,若有人非要不长眼地往刀口上撞,她难道还能拦着不成?
心思辗转间,她面上已漾开恰到好处的恭顺与关切,微微俯身行礼:
“儿媳谢母后体恤。恭送母后,恭送陛下。”
萧凛素来讲究孝道,见太后不适,自是温声应允,仔细搀扶着她登上轿辇。
转身之际,他不忘凑近慕卿璃耳边,低声叮嘱:
“朕去去便回,卿卿回去若累了便先歇下,不必等朕。”
慕卿璃飞给他一个似娇似嗔的白眼,唇角却弯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萧凛这才转身,随侍在太后的凤舆之侧,徒步同行。
目送那仪仗逶迤行远,消失在宫道尽头,慕卿璃脸上浅淡的笑意顷刻间收敛得无影无踪。
她微微侧首,唤来白露。
自燕回被派往宫外办事,白露便顶替了她的位置。
这丫头性子机敏通透,看事极有章法,颇有几分慕卿璃自身的影子;
“白露,”慕卿璃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二人听闻;
“你即刻去一趟长春宫,务必……”
白露凝神静听,随即不着痕迹地颔首:“奴婢明白。”
说罢,她依旧恭敬地随侍在皇后的銮驾旁,直至行至一处宫道拐角,趁着夜色与树影的遮掩,身影悄无声息地转向了通往长春宫的另一条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