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后出宫祈福,苏静姝被废入冷宫,六宫表面一派风平浪静。
慕卿璃却愈发慵懒起来,将五日一次的晨安定为十日一回。
未央宫的宫女们皆知,皇后娘娘近来更爱窝在窗下对弈抚琴,或是与陛下相伴书房,眉目间俱是闲适自在。
萧凛对此乐见其成。
他巴不得那些名义上的妃嫔少来叨扰,也好让他的卿卿多几分清静,多几分独属于他的时光。
今日恰逢十日之期,未央宫殿门轻启,妃嫔依次入内行礼。
如今这后宫除却慕卿璃,只剩六人:
安嫔陈书意依旧一副清冷模样,眉眼间却似藏了深雪;
婉嫔杜锦欣比往日更显柔弱,行礼时眼波流转,楚楚堪怜;
其余四人低眉顺眼,俨然已是这宫墙内的背景。
慕卿璃端坐凤位,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安嫔与婉嫔。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便以精神不济为由,淡淡端起了茶盏。
众妃告退不久,慕卿璃缓步走至窗前。
远远地,只见杜锦欣加快脚步,悄然跟上了安嫔的背影,二人一前一后,径直往翊坤宫的方向去了。
娘娘可要奴婢跟去瞧瞧?
白露低声问道。
慕卿璃轻轻摇头,唇角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不必。有些戏,总要唱到台前才精彩。
翊坤宫内,烛影摇曳。
殿中陈设极为简素,青灰色的帐幔半垂,紫檀案几上除了一盏孤灯,再无多余饰物。
空气中不见半分熏香气息,唯有窗棂隙间透进的夜风,带着深秋的寒凉。
安嫔执起素银壶,为杜锦欣斟了一盏茶。
茶汤清冽,映着烛光,漾开细碎的金波。
杜锦欣心中戒备未消,面上却仍是恭敬,双手接过茶盏,起身微福:“谢姐姐赐茶。”
她目光悄然扫过四周,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姐姐如今圣眷正浓,为何殿内如此素净?连一丝暖香也无?”
安嫔闻言,指尖轻轻抚过茶盏边缘,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幽光。
她既已查明杜锦欣的身份,又将其邀请至了翊坤宫,便已经将其纳入自己人的范畴了;
声音放得极柔:
“不瞒妹妹,我正在细心调养,预备孕育子嗣。”
她抬眼,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殿角;
“那些熏香之物,最易被人动手脚,闻久了,于胎儿亦是无益。”
杜锦欣执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
她迅速低下头去,借着饮茶的动作,勉强掩去眼底骤然翻涌的酸涩与嫉恨。
片刻后抬头,面上已换作温婉笑颜,只是嗓音微哑:
“原来如此……妹妹在此,先恭喜姐姐了。”
侍立在侧的宫女素秋却忽的轻笑一声,语气快利,带着几分不忿:
“婉嫔主子莫非以为,我们公主会真心为那萧家皇帝延育血脉不成?”
杜锦欣蓦然抬头,眼中尽是惊疑不定,目光在安嫔沉静的侧脸与素秋激愤的神情间逡巡。
素秋上前半步,压低声音,字字却如惊雷炸响:
“我们主子,乃是前朝太子嫡出的书意公主,更是北夷三皇子明媒正娶的正妃!蛰伏于此,不过是为光复大计!”
“哐当”一声,杜锦欣手中的茶盏脱手坠落,碎瓷四溅,温热的茶汤洇湿了裙裾。
她僵在原地,面色霎时苍白如纸,怔怔地望着安嫔;
不,是前朝公主陈书意,脑中已是一片惊涛骇浪。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殿宇内格外清晰。
安嫔,或者说,前朝公主陈书意,缓缓松开握着杜锦欣的手,任由那个惊心动魄的身世故事在空气中沉淀。
一个时辰的促膝长谈,抽丝剥茧,将十数年的迷雾层层拨开。
杜锦欣怔怔地望着跳跃的灯花,指尖冰凉;
许久,才喃喃低语,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这不可思议的真相:
“所以……我不仅是北夷的公主,更是……前朝公主的遗孤?”
她缓缓转向陈书意,目光中交织着茫然、震惊;
“您……既是我的表姐,又是我的嫂嫂?”
陈书意唇角含着一抹沉稳的笑意,轻轻颔首,肯定了这重比山峦更沉重的身份。
杜锦欣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向对方依旧平坦的小腹,疑问脱口而出:
“那这腹中胎儿……?”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此事关联之大,绝非寻常,一时竟不知如何继续。
“孩子,是复国大业最关键的一步。”
陈书意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她不再隐瞒;
“三皇子已在来东璃的路上。届时,里应外合,这东璃的江山,便是我们最好的根基。”
“姐姐是想……让这个孩子,未来继承东璃的皇位?”
杜锦欣感到心跳加速,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在血管里窜动。
陈书意却缓缓摇头,眼中燃起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
“不。这孩子的使命,是匡复我大昭河山!让他坐上龙椅,并非终点,而是我大昭复国的开始。”
她再次握住杜锦欣的手,力量不容拒绝;
“妹妹,你身上流着同样高贵的血液,姐姐需要你,大昭需要你。你我联手,何愁大业不成?”
杜锦欣眼底的光芒骤然炽盛起来。
她想要的,从来就是那万人之上的尊荣,至于这尊荣是来自妃嫔的位份,还是公主的身份,甚至是……
开国功臣的权柄,于她并无不同!
蛰伏已久的野心被彻底点燃,她反手紧紧握住陈书意的手,语气斩钉截铁:
“姐姐!从今往后,妹妹愿与姐姐同进同退,为我大昭复国,万死不辞!”
顿了一顿,她眼中翻涌起刻骨的恨意,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
“只是,妹妹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待到功成之日,请姐姐务必留下萧凛和慕卿璃的性命。
让他们就那样死了,未免太便宜了他们!我要他们……
生不如死,亲眼看着他们珍视的一切,尽数化为齑粉!”
她的声音里带着淬毒的寒意,在这清冷的翊坤宫深处久久回荡。
烛光下,安嫔陈书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慕卿璃……那个姿容绝世、气度雍容的皇后,她确实讨厌不起来,甚至心底还存着一丝莫名的亲近。
尤其是那张与眼前婉嫔颇有几分相似的脸庞,总让她觉得冥冥中似有牵连。
但这丝犹豫转瞬便被冰冷的现实压了下去。
慕卿璃出身东璃丞相幕府,那个与萧家、花家一同踏着大昭骸骨登上权力之巅的慕家!
血海深仇,岂能因个人好感而消弭?
若最小的姑母还在世,又岂会与慕氏这样的奸臣贼子有牵连;
她眼底柔光尽褪,重新凝起复国者的冷硬。
沉吟片刻,她终是开口,声音听不出波澜:
“若大事得成,他二人性命无虞,此事……依你便是。”
她巧妙地将承诺置于“事成”之后,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话锋一转,她指尖轻点桌上那枚合二为一却仍残缺的玉佩,语气变得幽远:
“妹妹可知,这玉为何仍缺一角?”
杜锦欣对此兴趣寥寥,只随意投去一瞥。
安嫔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与沉重:
“我们的父母,本是同胞三兄妹。这玉佩一分为三,各执一块,象征血脉相连。
我寻回了你,已是苍天庇佑。但愿有朝一日,我们能找到最小的书影姑母,或是她的后人,让这传家之宝,得以完整。”
夜色深沉,杜锦欣告退后,安嫔独立窗前,望着未央宫的方向,许久未动。
而素秋悄步进入,低声禀报:
“公主,婉嫔已回去了。”
与此同时,未央宫内。
慕卿璃正执笔描摹一幅寒梅图,听着白露的低声禀报;
婉嫔在翊坤宫逗留近两个时辰的消息,她笔下未停,只唇角微微扬起一抹了然于胸的浅笑。
“知道了。”
她轻声应道,笔下的梅枝虬劲,于静谧中暗藏风骨。